75. 長夜 母女,姐妹,摯友。(1 / 2)

說實在的,要不是謝愛蓮親眼目睹了秦慕玉是如何長大的這一幕,她也很難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孩子。

事情的起因還要從秦慕玉誕生的第二晚開始說起。

當時謝愛蓮和秦越正處於冷戰中,剛剛從持續了十幾年的婚姻假象中醒過來的謝愛蓮,就難以避免地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連看起來這麼靠譜的秦越都是能賣女求榮的人,可見世界上除了真心愛護自己的家人和身家性命都捆在自己身上的心腹之外,是沒什麼人能信得過的。

於是在她的女兒誕生的第二日,原本就是打理內政好手的謝愛蓮,當即就雷厲風行地撤換了一大批人手下去。

原本因為她信任秦越,所以托他去找的護衛們齊齊失業了;秦越的父母送來的奶娘們也被她當場辭退——馬上都要和離了,也就不用跟這幫人繼續客氣了,自然怎麼爽怎麼來。

當這些變動飛速在謝家大宅裡發生著的時候,向來與秦越這個家中主人親厚的某位管事在察覺到氣氛不對後,試探著在謝愛蓮的麵前為秦越說了句話,隨即他全家就都被打包扔了出去,換上了一直想踩著他上位的同僚。

先不提這位突然獲得升職機會的新管家如何欣喜若狂,總之在這次變動之下,本就滴水不漏的謝家大宅內部更是固若金湯:

因為從此在這裡生活的,就隻有一對母女了,所以人手就可以裁撤下去大半;而在這些被趕出去的人中,的確有不少都是秦越特地安插在家宅內部的心腹,平日裡也不需要他們做什麼事情,隻要他們盯著謝愛蓮的一舉一動,再把“郎君對夫人可真好啊”這樣的車軲轆套話,天天在謝愛蓮的耳邊多說幾次就行。

很難說謝愛蓮到底察覺到這一點了沒有,但是從她接下來處理這批人的手段上來說,應該是察覺出來了的:

她把這幫人全都聚集在了一起,然後按照性彆分成兩撥後,統統關進了後院柴房,隻留下一句話,“等什麼時候郎君回來了,再把你們打發出去”。

這幫人平日裡都是被秦越吩咐著辦事,還從這位郎君手裡拿到了不少好處,誠然是盼著他回來的;但是當他們在柴房裡被關了一天一夜、而且這個時間還有持續下去的架勢的時候,他們盼望秦越回來解救他們的想法,就格外真摯了:

秦郎君,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們就要被活活餓死在這裡了!

總之,在秦越還抱著“她怎麼突然這麼護犢子了不愛我了,果然就像彆人說的那樣,女人一旦生完孩子就不可愛了”的想法,賭氣地睡在外麵的時候,謝家大宅的內部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所有靠近小小的、尚在繈褓中的秦慕玉的人手,都已經被替換成了謝愛蓮從謝家帶來的忠仆,亦或者是從外麵買來的、簽了死契的心腹;無數原本隻能擔任雜役和勞力的、卻十分有力氣的人,被臨時托付了五人一組的巡邏家宅的護衛任務,和謝愛蓮從京城帶到這裡來的家丁們打亂順序重新編隊,好叫他們互相牽製,認真巡邏。

雖然很難說謝愛蓮對孩子這種過分的保護心究竟是好是壞,但如果僅從眼下的狀況來看的話,她對孩子的愛護,能促使著她看穿丈夫人麵獸心的真相,總歸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綜上所述,在這樣一種裡裡外外都是自己人的情況下,當秦慕玉的房間中陡然現出“紅光滿室,香風撲鼻,紫煙繚繞”的異象的時候,先不提他們是怎樣又驚又喜去稟報謝愛蓮的,也不說有多少人看熱鬨都看傻了,險些沒來得及對匆匆趕來的謝愛蓮行禮;單看這件事的後續,就能後知後覺地發現,謝愛蓮的這一次大洗牌可真是頗有先見之明,有備無患:

直到秦越和他的父母與族老都被趕出了家門,和他們一同被放出去的,還有被關在後院柴房裡的一堆人,走投無路的秦越都打算回去繼續睡衙門耳房了,“秦慕玉真的是天上神仙下凡”的消息,也沒傳出去一絲半點兒,活像這件事沒發生過似的!

——在沒什麼娛樂活動,對不識字的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最大的娛樂活動就是聊天八卦的古代,能夠將這麼一個大消息封鎖到這個程度,屬實難得!

因為剛剛生產完,無法輕易移動,所以謝愛蓮本該是和秦慕玉一同住在正房裡的;隻不過剛剛,為了處理家中人手更換的事情,這才叫心腹把她安置在堆了無數軟墊的躺椅上抬了出去,去偏房翻閱賬冊。

然而謝愛蓮前腳剛走沒多久,還在強行支起疼痛不已、血流不止的身軀打理家事,想要把女兒保護起來,讓她哪怕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長大,也不會受到半分傷害的同時,卻依稀聞到了從不知何處傳來的一縷芬芳。

這縷芳香似蘭非麝,如桂如椒,馥鬱撲鼻,哪怕隻是在她的鼻端淺淺拂過,也能給人心曠神怡之感。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謝愛蓮的錯覺,自從她聞到這股香氣後,原本一直在困擾著她的產後惡露、劇痛、血氣不足導致的手腳冰涼和虛弱等種種狀況,一瞬間全都被削弱了不少:

就好像昨日裡那九死一生的情況從未發生過,那險些要了她命的生產鬼門關更是條康莊大道般,輕輕鬆鬆一抬腳就能邁過去!

此時的謝愛蓮還沒察覺這是實實在在的神仙手段,隻以為是不知道哪位心腹侍女給自己更換了有奇效的熏香呢。然而還沒等謝愛蓮喚來侍女開口詢問,便有一位向來穩重的侍女又驚又喜、步履跌亂地衝入門內,激動得對主人下拜的時候都腿軟摔了一跤,結結巴巴道:

“夫人……小女郎她、她……”

謝愛蓮在這半日內,見識過家中有多少秦越的心腹後,整個人就一直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聽到這番話後,第一反應就是“我的女兒怎麼了,是不是被我還沒來得及清理出去的暗樁給害了”,驚得她當場便拍案而起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將那些原本平攤開在她膝蓋上的賬簿和人口冊子都跌落在了地上:

“先過去再說!你路上可要好好給我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可謝愛蓮一站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剛剛體會到的那種格外令人愉悅的輕鬆感,根本就不是因為“注意力被熏香轉移了所以忽視了身體上的疼痛”,而是那些困擾著她的東西,真的在逐漸消失:

彆的不說,就拿她現在身下還在源源不斷地傳來撕裂疼痛,時不時還要流出鮮血的那個生產的傷口來說,謝愛蓮都能明顯感受到,那個被撕扯得皮肉綻開的隱秘處,正在逐漸合攏、彌平,變回正常狀態,在這個傷口消失的過程中,甚至連痛楚都一起減弱了。

不僅如此,原本都因為她“猛然站起”這個動作而流到了大腿上的黏糊糊的鮮血,都在一瞬間消隱無蹤,乾爽得就好像她剛剛泡了個澡又換了身乾淨衣服那樣,舒適得無可挑剔。

謝愛蓮一感受到這份異常,便心下大驚,想,哪怕是經驗最豐富的女醫,也不可能在短短數息內就將我的身體調理恢複到這種程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心中雖然詫異,但腳下的速度卻半點沒有減慢,甚至走得更快了,一邊往秦慕玉所在的正房趕去一邊聽侍女結結巴巴地解釋:

“小女郎的房中,剛剛突然出現一大片紅光……因為現在天色晚了,我們一開始還以為是誰家的火光呢,便想推門進去幫她放下簾子,免得小女郎被火光晃著眼。”

“沒想到、沒想到我們剛一進去,就看見……”

她話說到這裡之後,實在說不下去了,聽得謝愛蓮那叫一個心焦。也幸好謝愛蓮一直是個講理的、對仆從們向來比較溫和的好主人,否則光看著侍女的失態狀況,也夠她吃上好一頓排揎:

“你往日裡做事又利落又穩重,完全不是這麼個吞吞吐的樣子,今兒個這是怎麼——”

謝愛蓮的最後一個“了”字的音還沒能發出來,在轉過拐角,將秦慕玉所在的正房和周圍的景象收入眼底後,整個人的臉上,就出現了和這位侍女一模一樣的空白的表情,轉而啞著嗓子,喃喃從胸腔裡艱難地擠了兩個字出來:

“……天哪。”

此時,縈繞在這房間中的紅光,已經濃鬱到絕對不會讓人錯認是火光的程度了。比朝霞更加濃鬱、比朱砂更加明豔的紅光深淺不一地浮動在空中,悠長的縷縷紫煙從房間門窗的縫隙裡不斷逸散出來,與此同時一並飄出的,還有謝愛蓮之前曾經在偏房嗅到過的,那種有著格外神奇功效的異香。

在嗅聞過這異香後,謝愛蓮便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狀態果然與之前不同了。

哪怕借著一旁水池中的水,謝愛蓮能清楚看到自己臉上的皺紋沒有完全褪去,她的手依然還是那麼粗糙,但少女時期的那種獨屬於年輕人的活力,已經再次回到了謝愛蓮半分暗傷和隱疾都沒有的的體內,讓她一瞬間甚至都有了種這樣的錯覺:

彆說區區幾十本賬簿了,哪怕現在把秦越的書房搬來給我,我也照樣能看得明白學得懂。而且我肯定學得比他更好,總不至於都十幾年過去了,還外放在這種小地方,做個寂寂無名的普通五品官。

——如果是我的話,眼下我早該青雲直上,重回京城!

然而這種念頭,就像謝愛蓮幼時,在看著那些能夠讀書的叔伯兄弟們心生豔羨向往之情的時候,被父母用“我們是旁支,爭不過,還是算了吧,給你找個好人家嫁了就行”的言語勸了回去那樣,隻在她的腦海裡曇花一現,便被謝愛蓮自己給強行壓了下去,不再多想。

這房間周圍,此時已經烏泱泱地跪了一大堆人,放眼望去沒有幾百也有幾十。

然而即便這麼多人同時跪在一起,也沒有發出半點不該有的、雜亂的動靜,不知是因為他們被這端莊華貴的異象給驚得說不出話來,還是被那種完全淩駕於人類之上的力量給震撼得不敢發聲,亦或者兩者皆有。

然而他們能跪,能保持沉默,能靜觀其變,可謝愛蓮不同。

因為此時睡在正房中的,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女兒,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心頭上最寶貴的一塊軟和尖尖兒。

彆說是區區異象了,連本尊都還沒見著;就算現在突然從天而降一位仙人,說這孩子與你沒有緣分,要被我們帶走去修仙,隻要這位仙人不能交代清楚“她被我帶走後不會受苦”,哪怕是向來溫柔的謝愛蓮,也會像護崽的母獅一樣撲上去,哪怕是用指甲抓、用牙齒咬,也要從這人手中把自己的孩子搶回來的!

男人們可能隻會重視所謂的“能傳承香火”的男孩子,因為歸根結底,不管這個孩子是男是女,都和他們沒什麼太大關係。也正是因為他們自己沒遭罪,所以他們能夠以自以為客觀的“局外人”的角度,就像商人挑選貨物一樣挑選能夠“繼承自己衣缽”的孩子。

但對母親來說,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都是自己的無與倫比的珍寶,是自己的生命延續和理想承載,總歸都是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家人。

於是謝愛蓮接下來的行為就很好理解了。

在身後的心腹侍女倉皇伸出試圖攔阻卻未果的手下,在跪在地上的人們情不自禁發出的倒抽冷氣聲中,謝愛蓮也顧不得會冒犯這不知哪位仙人了,當即便撞開門衝了進去,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兒、她最心愛的阿玉到底怎麼樣了——

然後她就落入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裡。

這個夢裡到底有什麼呢?其實謝愛蓮幾乎全都忘了。

絕大多數人做的普通的夢都是這個樣子的,如果沒有太痛苦或者太詭異的情節,它隻會在半夢半醒的人的腦海中短暫停留那麼一小會兒,隨即便如葉上露珠、晚間曇花般轉瞬而逝,再不留下什麼。

可這個夢又和普通的夢不同,總歸還是留存了一點殘像下來的。

謝愛蓮隻依稀記得,她在夢中曾精心撫育自己的女兒長大,又因為秦越之事對男人絕望至極,因此不願再嫁,隻一心一意教導秦慕玉,想要把這個手握玉劍而生的女兒培養成頂天立地的英傑。

然而秦越此人果然心機深沉,不同凡響。他能夠在和謝愛蓮尚未撕破臉的時候,把一張好丈夫的假麵給戴了十多年,自然也可以在大家都覺得“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之後,再重新回來謀求利益。

於是秦越就等啊等,硬是在秦慕玉長大到可以求官的年紀後,在謝愛蓮廣發招賢令,四處求人,試圖為自己的女兒找到一位足夠優秀的應試教師時,再度以“秦慕玉生父”和“老師”的身份回到了謝家。

更可怕的是,因為秦越曾經有“狀元”的這個身份,所以謝愛蓮一時間還真找不到什麼好理由來拒絕他;但如果答應下來的話,便是又將無事一身輕的母女二人,送回秦家這個窮到叮當響,卻想扒著她們往上爬的無底洞裡了!

——隨後這個夢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謝愛蓮滿頭冷汗、麵色發白地從這個噩夢裡醒過來的時候,一時間甚至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自己又身處何方。

她緩慢地看了一下周圍的景色,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自己陷入了一場過分逼真的夢中。

不過說來也奇怪,哪怕在夢中已經過去了很多年,可在現實生活中,似乎連數息的時間都未曾過去。滿室的紅光與香風還在浮動不休,從外麵傳來的心腹侍女們焦急的“夫人,快出來吧,小心不要冒犯了神仙”的低低提醒聲還在想起,可謝愛蓮已經顧不上關心這些外事了:

因為她在拂開縈繞在眼前的煙霧之後,這才發現,滿室的異象都是從她那繈褓中的小女兒身上發出來的。

不僅如此,原本應該隻有那麼一點點兒大的小姑娘,就這樣在謝愛蓮的注視下,緩緩升到空中,迎風便長,數息之後,便從一位身裹紅肚兜的小女孩,變成了個長發散落、身著白衣、不妝不飾的年輕少女了:

若再細看一下這白衣少女的容貌,就會發現,除去她身上的那種空靈的、不屬於人間的氣息之外,她的眉眼間竟和謝愛蓮有五分相似,是屬於彆人隻要粗粗看一眼,就能得出“這是一對母女”這種解釋的相似程度。

在謝愛蓮看清楚這白衣少女的容貌的那一刻,她心中剛剛升起的那一點對神仙的畏懼就又突然消失不見了,身為一位母親的本能最終還是占了上風:

因為這身高,這容貌,赫然便是她在夢裡拉扯了十幾年把人給養大的小女兒的模樣!

於是在這位白衣少女對她盈盈拜下,口稱“母親”的時候,謝愛蓮當即便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去,緊緊地握住了女兒的手,貪婪地將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在確認她並沒有因為過快的成長而受到什麼傷害,也沒有因為父母離婚而生出什麼痛苦之後,才長長鬆了口氣,欣慰地拍著她的手道:

“哎,好姑娘……好阿玉,你果然是個不一樣的神仙人物!”

因為房間的大門一直是敞開著的,所以房間裡的情況自然也落在了跪在外麵的下人們的眼中。

但此時,已經無需謝愛蓮和她的心腹們專門去叮囑這些人,“不要把今天的異常情況往外說”了。

因為在親眼見到落地就能長大的如此神跡、而且這位神仙還親口稱呼謝愛蓮為“母親”後,但凡正常人的腦子裡沒有洞,就該知道不能輕易得罪神仙;而謝愛蓮之前既然已經說過“不想讓女兒異於常人的來曆被人知道”,那麼這些人隻要還愛惜自己的一條小命,就更不該再把這件事往外說半個字!

於是這對雖然按道理來說的確是母女,但從麵容上來說倒更像是年齡差有些大的姐妹的兩人,親親密密地手拉著手走出去——準確來說,是謝愛蓮一直在握著秦慕玉的手,生怕自己一鬆手,她就不見了:

一方麵來說,謝愛蓮在操持了十幾年家務後,已經和昔日的貴女姐妹們全都慢慢脫節了。大家雖然每年都會繼續通信,互相來往,送些節禮,但隻會闡述“我過得很幸福”這種家長裡短話題的她,最終還是被漸漸排除在了那些嫁入高門能參與政事、或者乾脆自己就去當了女官開始養麵首的姐妹們的圈子外。

由此可見,一個成熟的秦慕玉的出現,不僅完全符合謝愛蓮心中對“女兒”這個角色的渴求,甚至將“同齡友人”的角色也一並填補上了。

再從一方麵來說,謝愛蓮在夢裡已經照顧了這孩子十幾年,便是夢醒了,那種真心愛護的感覺也留存到了現在;但從另一方麵來說,那個夢的後半截實在太真實、太糟心了,讓謝愛蓮將這份痛苦掙紮的情緒也帶了回來,生怕秦慕玉會因此受傷。

但她是個堅強的母親,因此沒有將內心的憂慮之情展現在秦慕玉麵前,還狀似十分輕鬆地在跟她說著些不相乾的話題逗樂:

“我自打你出生時,就覺得你將來肯定會很厲害,還為你準備了好多小衣服呢,沒想到你一眨眼就能變得這麼大……”

“哎喲,等等,這麼一說可讓我把正事兒想起來了,我這兒可沒什麼小姑娘家家的衣服給你穿,等下得叫家裡的繡娘來專門給你裁新衣服!”

她一邊說,一邊把秦慕玉引到了自己的房間裡,從箱底取出那塊葡萄紫織銀纏枝紋樣的布料拿出來給她看,又從梳妝匣中取出了自己的玉佩塞進秦慕玉手裡,笑道:

“我還在想,等你以後再長大些,我就把這塊布料拿出來,裁兩件一模一樣的衣服給咱娘倆穿……也罷,阿玉能平平安安長這麼大更好,也省得中間再吃那些苦了。”

說罷,她一疊聲叫侍女去趕緊催催繡娘,說要用這塊珍貴的布料專門給秦慕玉做條漂亮裙子;然而謝愛蓮還沒來得及將這番話說出口,便感受到自己的小女兒反過來握住了她的手,低聲道:

“母親,給我裁件男裝罷。”

謝愛蓮聞言,詫異道:“這是為何?雖說京城中的貴女們多年前,的確有穿男裝的風尚,但是咱們……”

她的這番話沒能說完,便終於看清了秦慕玉晦暗的神色,還有她那雙握住自己的、過分冰涼的手,就像是遭受過什麼極大的驚嚇,才會把一位出身不凡的仙人給嚇成這個樣子似的。

電光火石之間,謝愛蓮突然止住了所有的話語。

她驚疑不定地看向女兒,試探道:“莫非你也……”在那個夢裡,看見了所謂的“未來”麼?

當這個念頭突然出現在謝愛蓮腦海中的時候,她一瞬間隻覺靈台通明,醍醐灌頂,之前許多感覺不太對勁的地方,就全都有法解釋了:

她的女兒分明是天上的仙人,按照自古以來那些神話傳奇的套路,這些仙人們下凡多半是為了曆劫的,一旦在凡間的生活結束,便會展露真身回歸天界。

——那麼,為什麼她的女兒卻在展露真身後,沒有回去的意思,反而要繼續留在人間?是什麼東西能夠讓她忌憚謹慎到這個程度?

——她的女兒是仙人,真正論起來的話,是可以不用對自己這麼認真地稱呼“母親”的,因為嚴格意義上來說,在現實世界裡,謝愛蓮還沒來得及養育她。可她在看向謝愛蓮的時候,卻就像個普通的凡人少女那樣,滿心滿眼都是對母親的孺慕與尊敬之情。

而秦慕玉接下來的反應也證明了謝愛蓮的猜測是對的。她的眼神在那塊布料和刻著“謝”字的玉佩上一閃而過,隨即便看向惴惴不安的謝愛蓮,低聲道:

“我是誕生在母親腹中的,而且在夢中多年來,一直照顧我的也是母親,不是什麼彆的無關緊要的人,所以我不知我有生父,隻知我有生母。”

說話間,秦慕玉猝然起身,攬衣對謝愛蓮倒頭拜下;謝愛蓮大驚之下想要伸手將她扶起,卻拿自己的女兒半點辦法也沒有——說實在的,一個常年最大運動量就是在院子裡散步的內院女眷,要比力氣的話完全比不過能夠單手提起幾十斤精鋼長槍的未來女將軍——因此謝愛蓮隻能受了這一拜,聽著跪在自己麵前的秦慕玉道:

“感念母親承受十月懷胎之苦,在生產時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越過鬼門關,將我帶來世上。若真要論起來的話,我現在也不該是‘秦慕玉’,而是‘謝慕玉’才對。”

“我眼下身無長物,為了擁有現在這具軀殼又消耗了泰半法力,實在無法報答母親。請母親切莫推辭,受我一拜,以全我心意;日後等我有了功名,修煉法力,再來重新說過要如何報答母親。”

謝愛蓮怔了怔,歎道:“你有這份心固然是好的,但我當時在生你的時候……真的沒想過這些。”

其實很多時候,父母對孩子的愛並不能達到最純粹、最無私的地步:

在有錢的父母來看,孩子是繼承自己家業的工具;在窮困潦倒的父母來看,孩子是自己未來養老的保險;在一事無成的父母來看,孩子是他們能夠將自己沒有完成的事情寄托在他們身上的希望;哪怕在最幸福的、最無可挑剔的家庭中,父母對孩子的感情,也是有著基因的因素的,人體內的基因想要把自己傳下去,因此會促使孕育者對新生者誕生出保護的情緒……

但謝愛蓮和以上所有狀況都不同。

她衣食無憂,生活富足,哪怕沒有秦慕玉的存在,她也可以從旁支中過繼個孩子來給自己養老,因此不必擔心將來無人養老的問題;但她又的的確確是個不怎麼顯眼的世家旁支,雖然在於潛這種小地方,她是毋庸置疑的當地第一富豪,但事實上,她的財產也沒有多到需要去操心繼承者問題的程度。

而謝愛蓮曾經受過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女德女訓女戒之類的東西到底有沒有用,得另當彆論;但在這些傳統教育之外,謝家的良好風氣還在謝愛蓮的身上添加了一種十分難能可貴的品質:

責任。

在謝愛蓮得知自己懷孕了的第一時間,她就感覺到,有一副沉重的、隱形的擔子,沉甸甸地壓在了自己肩頭:

從此,她的生活中,就要多出除父母和丈夫之外,第四個和自己息息相關的人了。她真的能夠扮演好這個全新的角色嗎?

那一瞬間,謝愛蓮想了很多很多事情,仿佛周圍的侍女們的道喜聲、大夫的叮囑、聞訊而來的秦越那匆匆的腳步聲,都一並遠去消失了。

唯一能讓她有切實感觸的事物,正在她的腹中緩緩成型,甚至眼下還沒長出個形狀來呢,謝愛蓮就已經提前把這個小孩子的未來,在心底規劃了一百萬遍:

不論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都會愛護她、養育他、引導它走上正路。

我是慈母,也是良師。如果我的孩子需要安慰,那麼我就會張開雙臂擁抱他;如果我的孩子需要教導,那麼我也不會吝嗇展露自己的學識,將嚴格督促她勤勉求學。

謝愛蓮並非是出於“對繼承人的渴求”和“要找個人給自己養老”之類的想法,做出以上種種規劃的。她的想法很簡單,然而正是在這個簡單的想法中,蘊含著賢人才有的大仁德:

我孕育這個孩子,並不求任何回報,因為是我把它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所以我要對它負責。

隻要這孩子,將來能夠成為一個頂天立地、問心無愧的好人,那麼我的付出就有了回報,我的心血就沒有白費。

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要。

——這種想法在當時或許很難理解,甚至和當時的社會中所提倡的“孝道”的價值觀背道而馳;但如果把這種想法放在幾千年後的現代社會,就會得到這樣一種殘酷的解說:

父母可以選擇要不要孩子,將他們流產掉;但是當時連大腦這個結構都沒有的孩子來看,他們自己才是最沒有選擇的一方。

如果他們在娘胎裡,就能知道自己將來要去往怎樣的家庭,擁有怎樣的父母,不少人肯定在得知真相後就立刻選擇砍號重來。

因為並不是每個人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也並不是每對父母都品行良好、心智成熟到足以擁有和撫育孩子的地步。

幸好秦慕玉很幸運地投生在了謝愛蓮的腹中。

雖然在過去的十幾年裡,謝愛蓮一直都在被秦越的謊言蒙蔽著,把自己洗腦成了一個賢妻良母的標準模板,為他操持內務、打理家事、用情至深;但拋去這些讓人氣得牙根癢癢的舊事不談,謝愛蓮的本質,是個十分難得的好人。

——或者說,正是因為她“看起來是個好欺負好蒙騙的好人”的這點氣質實在太明顯了,所以才會被秦越這樣“趨利避害”技能點滿了的小人給坑到,正所謂“好人沒好報”是也。

哪怕用再多瑣碎的事務和令人煩心的事情去困擾她,謝愛蓮身上那種十分可貴的“我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品質,也從未黯淡過半分光芒:

因此,謝愛蓮在秦慕玉尚未誕生時,就在腦海裡構想過這孩子可能在什麼領域有天賦,這孩子可能會喜歡什麼,再提前規劃出幾十種培養方案。

在秦慕玉誕生後,謝愛蓮一看穿了秦越的本質,就雷厲風行地完成了從清理人手到準備和離的一係列措施,半點也沒有怨天尤人。畢竟因為說到底,“識人不明”的錯誤,是謝愛蓮自己犯下的,沒法抱怨彆人,既如此,把用來抱怨和哭泣的時間拿來做事,糾正之前自己走過的岔路,豈不是更劃算?

因此,當秦慕玉一夕之間長大成人,又懷著真摯的感恩之心,感謝謝愛蓮作為母親,願意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將自己帶到世界上之後,謝愛蓮的第一反應不是“我的孩子果然長大了,知道孝敬父母了”,而是“這沒什麼可感謝的,這是我應該做的”:

為人父母者,不就該這樣保護自己孩子的麼?

謝愛蓮就這樣手足無措地僵立在原地,凝視著從上方看來,秦慕玉格外毛絨絨的頭頂,沉默半晌後,才生疏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女兒的發心:

……好孩子。

然而秦慕玉卻並沒有立刻起身,在拜謝過謝愛蓮的生育之恩後,又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但我現在並不能輕易更改姓氏,因為這個姓氏,事實上並非來自我的父親,而是來自我在天界的另一位姊妹。”

“她對我有再造之恩和教化之恩,且在此之外,她還是我的上官,日後會提攜與我。如果不是這位姊妹,我現在應該也隻是個一事無成、什麼都不懂的普通人……”

她再次深深拜在謝愛蓮身前,說出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糾結:

“因此請母親原諒我不能改姓,但在我心中最為敬重的人,便是我的姊妹與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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