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伊提斯低頭和貓對視。
他清冷的聲音響起:“老實點。”
剛才還張牙舞爪要抓人的貓瞬間就蔫了, 乖巧的任憑他捏著毛爪, 還小心翼翼的把指甲收起來了。
穆莎:“……”
她問道:“這真的不是您的貓?”
伊提斯淡淡的否認道:“吾沒有貓。”
他鬆開手,那隻小長毛貓儘管很難過很沮喪, “滿臉都寫著開心”, 也還是討好的用毛腦袋蹭他的衣服。
但是伊提斯就是個冷漠的直男,對牠的討好不為所動。
小長毛貓難過到耳朵都耷拉下來了。
被蹭了一會兒後,伊提斯似乎是嫌煩了。
他伸手捏起貓後頸, 把淺金色的小長毛貓從自己身上提起來,朝穆莎遞過去。
穆莎正要趕緊伸手接下來。
她覺得,這樣被拎著後頸,貓其實不會太舒服的。
但她一抬頭,就對上了那張表情格外豐富的毛臉。
淺金色的小長毛貓,那張圓乎乎的毛臉上, 幾乎要把“莫挨老子”這四個字寫出來。
穆莎趕緊擺了擺手:“不了不了,您抱著吧。”
伊提斯鬆開了手,把貓放在了兩人之間的椅麵上。
看得出來, 他不喜歡被這隻貓黏著。
穆莎:“……”
這種神仙貓貓哪裡去找?為什麼不願意被牠黏?
擼貓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小貓自閉了一會兒,又磨磨蹭蹭的走到了伊提斯身邊, 乖巧的貼著他坐。
這時,神宮的時鐘響起了。
穆莎終於找到了離開的理由:“要宵禁了,我先離開了。”
她還沒忘了說些客套話:“願光明護佑您, 今夜有個好夢, 伊提斯先生。”
伊提斯低著頭看貓, 沒有理會她。
穆莎轉頭就走了。
沒關係,她一點也不想和這位先生多說話。
在黑發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之後。
伊提斯伸出手,兩根白皙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住了貓臉。
※
這一夜,穆莎沒再陷進那一團柔和光芒中。
今夜她的夢中,光明稀薄,還有一團濃稠的黑暗。
黑夜在吞噬她的靈魂,光明在消融她的自我。
無論是哪一邊,都讓她感覺到了,比死亡更甚的恐懼。
穆莎睜開了眼睛。
窗外的天還是暗的,不過,看月亮的高度,也差不多到敲鐘的時間了。
穆莎把自己梳洗乾淨,迎著夜色離開了寢室。
她有些沒睡好,但是,那個使她感覺非常不舒適的夢,讓她不想繼續睡了。
和那樣一場夢比起來,把她放在一團光芒裡,逼著她讀書的伊提斯先生顯得親切多了。
果然,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穆莎在金碧輝煌的祈禱室裡站了大約一個鐘頭。
再出來時,夜幕已經變成了微光和煦的清晨。
她從餐廳裡吃完了早餐,又慢慢的踱步到了教室裡。
伊提斯先生已經在教室裡了。
他單手握著一本書,纖長濃密的睫羽下,清冷的銀眸掃過書頁上的文字。
穆莎問候道:“早上好,伊提斯先生。”
其實在光明信徒之間,尤其是神術師之間,問好的方式並不是互道早安。
大家都是見麵就來一句“願光明庇佑您”,表達感謝時再來一句“願光明庇佑您”。
光明的庇佑幾乎成為了萬能的,也是最好的祝福。
但穆莎覺得,伊提斯已經很清楚她的底細了。
這種時候,再用這句話來打招呼,就顯得太過於虛假了。
伊提斯輕輕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問道:“上課?”
穆莎搖了搖頭:“不,離上課時間還有半個鐘。”
對於學習這件事,她可沒有這麼積極。
在她看來,伊提斯先生雖然刻薄毒舌,性格不討喜……
但也有很多她必須去佩服的優點。
比如自律和嚴格。
要是讓穆莎這麼早就守在教室裡看書,或者嚴格要求自己好好學習。
那相當於要她半條命。
當然,也還有彆的優點,比如說……長得好看?
穆莎每次見到他,都想瘋狂誇讚他的美貌。
她從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造物,與他相比,都是劣質的殘次品。
伊提斯說:“可以給你早下課半個鐘。”
“如果快一些的話,還能更早講完。”
穆莎被提前放學這件事誘惑到了。
她糾結了一小會兒,說:“那現在就開始吧。”
伊提斯走到一旁的小書架前,抽出了兩本書。
一本被他遞到了穆莎桌前,一本他拿在手裡,走回了石板前。
他不是很會用講師常用的筆,也不習慣在豎直的板子上寫字。
不過,隻是歪歪扭扭了幾個字後,他筆下的線條就變得流暢且優美了。
穆莎一點也不好奇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神所眷顧之人,會獲得加護,做事情總比其他人來的容易一些。
這也就是這個世界在稱頌“天才”時,總是要誇對方“被神眷顧著”的原因了。
這位伊提斯先生毫無疑問被神眷顧著,看他這張臉也能夠明白,造物主有多麼偏愛他。
教室的銀白色石板,因為太亮的緣故,經常會反光,映出在石板上寫字的講師的臉。
但是,今天——
這塊常常閃瞎人眼的破石板好像被修好了一樣,根本就不會反光了。
石板上隻有清晰的優美文字,沒有伊提斯那張讓人心情舒適的臉。
穆莎竟然覺得有些遺憾。
雖然她不喜歡伊提斯這個人,但她喜歡對方的臉啊。
這樣一張臉,就算讓她連續看上一百年,她也不會厭倦的。
不過,教學內容的難度有些高。
穆莎很快就沒有心思去欣賞伊提斯的臉了。
課上著上著,穆莎就發現了,早下課什麼的,根本就是空口白條。
伊提斯的教學內容非常嚴謹,知識是條條框框鋪好的,構建大框架,鋪開小分支。
沒有一絲疏漏,也沒給穆莎一絲偷懶的餘裕。
就算伊提斯願意講快,穆莎也接受不了。
她還是沒能提前下課。
甚至因為接受知識的速度達不到伊提斯的要求,下課時間還推遲了十幾分鐘。
在今天的內容講完的那一刻,穆莎恍惚了一會兒,差點一頭撞在桌子上。
伊提斯評價道:“接受速度還可以。”
他語氣平淡,毫無波瀾,根本聽不出安慰或者誇獎的意思。
伊提斯把書本疊好,塞回了小書架上。
這間由瑟斯頓動用權力拿下來的教室,之後會成為他們的私人教室。
他看向趴在桌子上當鹹魚的穆莎,問:“這很難?”
穆莎感覺自己疲憊的靈魂正在往外飄。
她蔫噠噠的說道:“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讀這麼多書。”
作為一個種花家人,她上輩子確實讀過這麼多書,但沒讀過這麼難的書。
這該死的神術課,簡直比高數和數據庫課程還要難一百倍。
伊提斯的話語,就如同惡魔的低語。
“你這一輩子,還會讀更多書。”
“這隻是一小部分,就像一棵樹上的一片殘葉。”
穆莎:“……”
她真想求這位先生閉嘴。
伊提斯先生安安靜靜的站或坐在一個地方的時候,就是全世界最美好的風景。
但他隻要一開口,美好的風景就會全部坍縮,變成一片被話語的刀子戳的到處是洞的廢墟。
穆莎抬起頭來,非常勉強的笑著:
“我真期待,葉子組成樹的那一天。”
伊提斯看著她,說道:“吾也很期待。”
穆莎覺得他的話怪怪的。
他的期待,好像不是她能夠理解到的那種期待。
※
用過了午餐之後,穆莎打算去植物園認一認植物。
她之前在喬伊斯公爵堡時,如果第一時間就認出,山上栽種的是不適合當地氣候的白蠟樹,事情也許不會有那麼麻煩。
差點把命賠上的經曆,讓穆莎決定,以後一定要當個博學的人。
這也是她為什麼,不再想方設法的反抗,要成為伊提斯的學生這件事的原因。
神宮的植物園建立的位置比較偏僻,倒是離瑟斯頓先生的玻璃花房比較近。
植物園分了好幾個區塊,分區的最主要依據不是適合水生、酸性土或者沙質土壤……
而是植物的攻擊性有多強,危險程度有多高。
據說有些區塊裡有食人花、食人藤、毒樟樹……
一旦進去,就可能再也出不來了。
穆莎現在還是進階階段的學生,在沒有導師帶領的情況下,她隻能在比較普通的區塊裡逛。
穆莎才剛走進植物園,沒過多久,就遇到了認識的人。
瑟斯頓先生和赫伯特·塞西爾,兩人站在一起,對著一棵淺綠色的植物指指點點。
這兩人算是師生關係,他們一起出現在這裡,應該是在進行教學。
神宮的每一位導師,對學生的教育方式都各不相同。
大多數都是從課堂教育開始漸漸延伸,也有些像是瑟斯頓先生這樣,在神宮的角落裡先教育辯論植物。
當然,也有一部分極端的,直接帶著學生離開神宮,在水深火熱的實踐中成長。
伊提斯先生不屬於以上任何一類。
他雖然從課堂教育起手,但他是要把穆莎固有的知識體係徹底摧毀,重新鍛造成他要的樣子。
哪怕是天才導師,也不敢像他這樣做。
赫伯特·塞西爾溜了個號,一撇頭的功夫,就看見了穆莎。
他臉上頓時就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欣喜。
他熱情的打招呼:“穆莎小姐,真巧,您也來植物園嗎?”
穆莎點了點頭:“是的,來認一認讓我吃了大虧的植物。”
她稍稍轉向瑟斯頓,恭敬道:“很高興能在這裡遇到您,瑟斯頓先生。”
然而,最近已經顯得比較好說話的瑟斯頓,在看到她之後,表情一下子冷了許多。
這才是他平時的待人態度,高高在上,眼中空無一人,不肯多說哪怕半句廢話。
他格外冷漠的點頭,仿佛多說一個字都是在浪費生命:“嗯。”
穆莎:“……”
穆莎注意到,他白皙的臉頰上,有一小片微紅的痕跡。
像是被什麼東西弄傷了,一時半會兒痕跡還沒消去。
見穆莎盯著自己的臉看,瑟斯頓淡淡的解釋道:“在食人植物園,被藤蔓抽到了。”
穆莎:“……”
不……雖然瑟斯頓先生解釋時語氣很平淡……
但穆莎總覺得不太對勁,畢竟以瑟斯頓先生這種性格,根本就懶得多做解釋才對。
赫伯特顯然已經為導師的臉憂心過不止一次了。
他迅速的接上話,提議道:“可以用治愈術治好的吧?”
“不,我要記住這個教訓。”
瑟斯頓這麼說著,又冷淡的瞥了穆莎一眼。
穆莎:“?”
穆莎完全想不出自己怎麼得罪這位先生了。
但毫無疑問,她惹不起聖子瑟斯頓,就隻能躲。
看出了她想走的意圖,赫伯特體貼的為她指了路。
他說:“穆莎小姐,白蠟樹在這邊。”
穆莎對他道謝:“謝謝您,那我就先過去了。”
她轉頭就朝著赫伯特指的方向走過去了。
在經過轉角之前,穆莎回過頭,稍稍望了那邊一眼。
赫伯特·塞西爾站在瑟斯頓身旁,笑著和表情冷淡的導師交談。
他看起來很高興,能夠成為聖子的學生這件事,大概能讓他快樂很久很久。
但穆莎隻要想到這快樂的代價,就會感覺到不適。
毫無疑問,赫伯特·塞西爾是快樂的。
但他此時的快樂,並不是每個人都喜聞樂見的那種開心。
而是記憶和靈魂被掏走了一塊,悲傷的感情機製也被挖走了,隻餘下了快樂的功能。
在穆莎看來,記憶這種東西,是無比重要的。
她搖了搖頭,走過了拐角。
她不能多管閒事,她的不適,隻是她自己的不適。
她不能把自己的觀念強加給彆人。
赫伯特忘記了誰,記得誰,這都和她沒關係。
她以為的缺失,對赫伯特來說,也許是一種圓滿和救贖。
※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
穆莎每天上午,都要接受伊提斯先生的殷勤教(迫)導(害)。
下午的時候,有時會臨時加課,有時她會待在教室裡啃課本,順便問伊提斯一些問題。
還有些時候,伊提斯會帶上她,去植物園蹭瑟斯頓的課。
穆莎看了好幾次瑟斯頓彆扭的臉色。
要知道,瑟斯頓先生是很少會有表情的那種人。
如果他的表情能看出哪怕一丁點彆扭,那他彆扭的情緒一定是相當嚴重了。
數次之後,穆莎終於忍不住了。
她臉皮還沒厚到總是去麻煩彆人。
穆莎問:“伊提斯先生,您認識瑟斯頓先生?”
伊提斯很快就回答了:“算是認識。”
他把符文紙放在了穆莎麵前:“字醜,重新畫。”
字醜又不會影響符文的效果!
但心裡又再多怨言,穆莎也隻能訕訕地接過符文紙,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這位先生在親自來教導她之後,言語上已經變得寬厚很多了。
他不會再經常一句話揭破她的小心思,把她嚇得心驚膽戰。
即便如此,穆莎也還是怕他。
穆莎把這歸結為之前形成的心理陰影。
穆莎又問:“那您和瑟斯頓先生很熟悉嗎?”
伊提斯瞥了她一眼。
他似乎是思考了一會兒,才說道:“不熟。”
穆莎要的就是這個結論。
她抬起頭,說道:“那您就彆總帶我去蹭他的課了吧?”
“他看起來不喜歡我蹭他的課。”
伊提斯低垂著眉眼,那清冷的目光,落在了黑發少女身上。
穆莎每次被他這樣看著,就渾身發毛。
她趕緊說道:“您想一想,當初拒絕成為他的學生的是我,現在蹭他的課的人又是我。”
“這算什麼嘛?他一定會因此感到膈應,而我也覺得不太好。”
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伊提斯的臉色。
雖然他一直都是麵無表情的,根本就沒有臉色可以看。
“雙方都不會高興的事情,還是不要勉強了吧?”
伊提斯道:“可以。”
“植物方麵,吾會親自教你。”
穆莎達成了目的,頓時鬆了一口氣。
但緊接著在伊提斯說要親自教她的時候,她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她有預感,伊提斯先生的教學,絕對不會簡單。
穆莎露出了一個甜美的微笑:“謝謝您,伊提斯先生。”
【我謝謝您啊:)】
伊提斯又一次將目光掃向她。
道謝的話語是沒什麼毛病,但這心聲的腔調,聽起來很古怪。
穆莎躲閃著他的目光,趕緊低下頭畫符文去了。
※
實踐月很快就過去了。
穆莎在伊提斯的要求下,參加了跳階考試。
她直接跳過了進階和初階,進入了和赫伯特·塞西爾同樣的中階。
喬伊斯公爵堡,前所未有的大幅度跳階。
這兩件事,讓穆莎的名聲再也無法掩蓋,她的豐功偉績傳遍了整個神宮。
不過,她不受歡迎的特質不會因此而改變。
討厭她的人會更加討厭她,當然,也有見風使舵,假意奉承的。
比起前者,後者要惡心一百倍。
在某個傍晚,她原來在進階班的好同桌,溫蒂·布萊曼小姐敲響了她的寢室門。
穆莎打開門時,這位貴族小姐笑得一臉溫婉。
穆莎原本也會用笑臉偽裝自己。
但她剛來神宮的時候,還沒有這麼會笑。
而現在,她時時刻刻都能擺出溫和無害的笑臉。
仔細說起來,她現在的笑容,完全是從溫蒂·布萊曼身上學來的。
溫蒂熟絡的跟她打招呼:“穆莎小姐,好久不見了。”
穆莎擺出了同款笑臉,說道:“也沒有很久,才一個月而已。”
溫蒂:“可是我已經很想念您了。”
穆莎笑著說:“才一個月不見就這麼想念我了?”
“我真的好感動啊,布萊曼小姐。”
她繼續道:“我希望,您還能更加想念我,把我永遠記掛在心裡。”
“如果永遠都不見麵,是不是就能夠做到這種地步了呢?”
溫蒂的笑臉僵住了。
穆莎的白蓮花和裝蒜等級,在伊提斯這個能看透一切的人的折磨之下,已經修煉到滿級了。
區區溫蒂·布萊曼,怎麼配成為他的對手呢?
“我要去吃飯了,再見,布萊曼小姐。”
穆莎走出寢室,反手一個符文鎖上門,頭也不回的朝著樓梯走了。
穆莎覺得自己確實很壞,欺軟怕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