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夢裡神佛(修)(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9775 字 4個月前

閃電的尾巴燒過空中烏雲, 雨水如注一般,從泥盤街兩邊低矮的陋簷下飛墜。街上早看不見半個行人,無論是沿街的商鋪還是行腳的貨郎,這時都關上門、收了攤, 唯獨病梅館的門還開著。

一盞燈在醫館內堂點亮搖晃, 照著斜插的病梅。

一命先生已枯立在門前等了許久, 斜對麵的暗巷裡, 韋玄則是手持藤杖, 站在商陸所撐的黑傘下,同樣緊緊盯著街道的那頭。

終於,巳時將近之際,城門口方向的街道上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一駕馬車衝破了雨幕, 朝著病梅館這邊疾馳而來。隻聽得“籲”一聲喊, 車轅上戴著鬥笠的餘善已將馬車停下, 裡麵周滿與金不換立時扶了王恕出來。

失去意識的人,一身蒼青舊道衣上沾著片片血跡。

暗處的韋玄一見, 幾乎瞬間渾身顫抖起來, 險些要忍不住衝上前去。但關鍵時刻,理智讓他停步, 終究隻是立在原地,攥緊了手中藤杖, 兩眼發紅地看著。

自那徐興被周滿割下腦袋後,青霜堂上下便都換了韋玄的人,早在參劍堂前周滿等人與陳仲平對峙時,他們就已將消息傳回小劍故城,讓韋玄得知, 一命先生自然也跟著知道。

人剛被扶下車來,他隻道一聲“有勞”,便與小藥童孔最一道將人接過,另一名藥童尺澤則連忙去取熱水與針藥,顯然是病梅館這邊早做了準備。

若換了平時,周滿必然已察覺不對。

然而現在,泥菩薩昏迷不醒,她與金不換一路送人回來,心神儘皆不寧,又豈能關注到這點異常?

王恕的房間裡,依舊是堆滿了醫書,到處彌漫著清苦的藥味兒。但當一命先生與孔最將人扶進來躺下時,那藥味兒裡便混入了幾分濃鬱的血腥氣。

周滿與金不換跟了進來。

一命先生無暇他顧,先把過王恕的脈之後,臉色便微微一變,連忙將他右側染血的衣袖掀開來看,果見他半條手臂鮮血淋漓!

——這分明是長生戒之力太盛,以他微末的修為和堵塞的經脈難以容納,因而才寸寸脹裂,以致鮮血淋漓!

於常人而言,這該是何等鑽心的疼痛,又是何等嚴重的傷勢?然而這參劍堂裡人人都知道的病秧子,不能學劍的廢物,當時卻隻是擦去了頰邊鮮血,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直到陳仲平隨著宋氏之人一道離去……

他有什麼能耐什麼本事,竟也敢站出來救他們?

在他倒下時,周滿接住,就知道他受了傷,隻是並不知掀開來看時,會有這般觸目驚心。

從未有過這樣一刻,她覺得“泥菩薩”三個字用來形容他,是如此貼切;也從未有過這樣一刻,她竟希望這人是真正的菩薩,被虔誠的世人鍍上金身,供奉在廟堂,有不壞之身,可逢凶化吉。

周滿站在一命先生身後,竟不忍上前。

金不換站在旁邊,更是將拳頭悄然握緊,一張臉繃著,實在不願再看,轉身便出了門去,直到站在那潮濕的廊簷下,才一拳砸到廊柱上,將眼睛閉上,平複心緒。

一命先生已經開始施治,周滿也不敢打擾。

她走了出來,隻站到金不換身後。

後園亭中,一叢叢不開花的病梅在大雨裡橫斜著枝條,隻有些蕭疏的瘦葉在風裡顫抖。

那病秧子以病梅為引寫來四式劍法的場景,好似還在眼前。

周滿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間掌心還沾著點並未完全乾涸的血跡。

金不換道:“是我們連累了泥菩薩。”

周滿道:“人是我殺的,和你沒有什麼乾係。那老頭兒找的不過是我罷了。要說連累,也是我連累。”

金不換聞言,竟一陣靜默。

過得好一會兒,他方回轉頭來,望著周滿:“你怎知,陳寺之死與我沒有半點乾係呢?”

“……”

這一瞬間,周滿眼皮一跳,腦海裡迅速閃過了之前陳仲平質問的細節——

那一枚被踩碎在陳寺麵前的丹藥!

金不換似乎有些疲憊,在廊簷邊坐下了,連那繡金衣袂掉進雨水裡也渾然不覺,隻慢慢道:“此人傲慢跋扈,敬酒不吃,我厭憎他許久了。”

周滿心中固然已有猜測,可得他親口證實,心中仍有無比的震動:“你……”

金不換微微合眼,用手撐住額頭,輕聲道:“周滿,我好怕。”

周滿知道,他怕的不是宋氏,也不是陳仲平……

隻是,要說什麼安慰的話嗎?

她張了張口,卻無法說出口:因為將要張口的那一刹那,她才發現,自己心裡,竟是一樣的害怕。

*

血淋淋的傷口已經敷上了傷藥,不再淌血;三枚金針,則被小心地插在了王恕頸後。

孔最端來一盆深褐色的藥水。

一命先生先將手掌浸入水中,待將所有藥氣聚集在掌中,眼見藥水變作淺褐,才將手掌提出藥水,就著那所聚的藥氣,覆上王恕頸骨下三寸處,然後慢慢往上推。

這顯然是個極其危險的過程:兩名藥童在邊上看著,幾乎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連一命先生自己,額頭都沁出汗珠,目光緊緊鎖住上方那三枚金針。

掌力混著藥力催逼之下,王恕脊骨之上隱隱有灰黑色的病氣浮現出來,混作一道,向那三枚金針中緩慢移去。

原本淡金的針身,便如吸了墨一般,漸漸變黑。

但就在眼見著病氣都要被逼進金針裡時,原本躺在床上已被封閉了所有痛覺的王恕,忽然毫無預兆地顫抖了起來。

在那灰黑的病氣之後,竟突兀地出現了一道深紅的血線,宛如有生命一般,鑽入病氣之中,朝著金針一撞!

一命先生麵色瞬間一白。

金針微微一顫,先前被逼入針中的灰黑病氣,頓如洪水潰堤一般,重新朝著周圍散去!而那道紅線,則混了灰黑病氣,順著王恕經脈,從左心延伸向左手,一直壓到左手腕中方止!

一命先生看見,如遭重擊,一下生出了幾分恍惚。

像是被人抽乾了渾身的力氣,他退了兩步,終於頹然坐倒,兩手垂落下去,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外麵雨聲未歇,不僅沒停,好似還下得更大了。

王恕做了場夢,好長的一場夢。

夢裡的一切都影影綽綽,不太清晰,似乎都是殘留在他記憶裡的碎片。

起先是一片的黑暗,繼而忽然變作赤紅,好似被鮮血染透了,一切都看不清晰。

耳旁,耳旁隻有一道決然哀戚的女聲:“走吧!帶他走……離開這裡,離開王氏,永遠,永遠不要回來……”

一枚蒼青的戒環,被人用絲線穿了,係在他腕上,燙得像一塊烙鐵。

有人抱起了他,疾馳鑽入黑暗。

身後浩蕩的天地間,卻響起一陣吟唱悲歌,仿佛來自雪山之巔,空靈聖潔,令人心魂震顫。

世界忽然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了,隻剩下那歌聲。

過了許久,歌聲才漸漸隱沒。

取而代之的,是篤篤的搗藥聲,有人在他夢裡吵架。

“他是聖主神女的血脈,怎麼會不能修煉?”

“命能不能保住都還兩說,你心裡就隻記掛著修煉這件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