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天下歸仁 與其反省自己,不如批評彆人……(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0488 字 4個月前

落款處隻有短短五字:孟春半,儒門。

“孟春半”三字在前,“儒門”兩字在後,顯然在她心裡,自己比儒門要厲害不少。

周滿使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儒門原來還有這一號人,一位女儒。

那時她還不知道孟春半秉性,隻道儒門在齊州向來是第一等的大宗門,又正好在岱嶽山腳下,而玉皇頂卻在岱嶽高處,許是儒門擔心自己如當年的武皇一樣打壓他們,才先派了個人來罵她。

周滿根基尚淺,還不想與他們衝突。

於是她正經八百,態度誠懇,親自提起筆來寫了一封回函,解釋自己在天門中與人爭鬥屬於互殺,於道義絲毫無損,又說自己承繼武皇遺誌之事隻為儘一份心意不求名正言順,更無意對儒門做些什麼,儘可放心……

整整五頁,寫完使人送回儒門,順便還送了幾份禮物。

周滿心想,這下麵子裡子都有了,總不至於再與自己糾纏吧?

然而萬萬不料,當天晚上一封新的檄文就送回來了——

這回是罵她巧言令色假仁假義,妄圖以利動其心,德行不好,比殺人奪命還可恨!

周滿打開一看,當場就蒙了。

怎麼連禮尚往來之事都能蓋個帽子就罵?這孟春半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她也動了幾分真火,次日斟酌再三,又提筆寫了一封信與此人理論。

於是,噩夢從這一天開始了。

周滿回函,孟春半就有新的罵法;孟春半一罵,周滿就忍不住要與她理論。如此,你來我往,打了十幾個回合的筆仗之後,周滿終於漸漸發現自己頂不住了——

什麼人寫檄文和人吵架能一寫就洋洋萬言?

新的檄文卷成個卷軸送上來比人腰都粗,輕輕一抖能從她桌上鋪到封禪台那九百多級台階下麵!

彆說吵了,周滿看都看不完。

她心想這人也就是嘴上罵罵,又不是打上門來了,有什麼必要同她浪費時間?加之孟春半那檄文一天比一天長,實在連看的興趣都提不起來,從此再有檄文送上,便都使人放去一邊,不再看也不再回了。

玉皇頂上,因此安生了兩個月。

但大概是不回檄文這一舉過於輕蔑,且很容易使人猜著她已將檄文置之不理,孟春半著人送上山的檄文,便有了新的形式。

周滿至今還記得那場麵——

那時第一批門人才剛上玉皇頂,大家正自談笑,後來被人稱作“大眠書生”的孟退,捧著那粗粗的一卷檄文上得山來。

周滿剛想故技重施使人收下。

可誰料孟退忽將那卷軸一抖,於是整卷檄文瞬間在山上鋪開,卷上所寫的文字也一下從紙麵上飛出,個個都跟長了張血盆大口似的,吟誦起來,聲聲皆如雷霆,把周滿罵了個狗血淋頭。

玉皇頂上所有人驚呆了。

周滿簡直不想再回憶第二次。

可想而知,有了這辦法之後,孟春半就不用擔心她的檄文被人棄若敝履、束之高閣,於是隔三差五就寫上那麼一篇,簡直像是要將她畢生才華都用在罵人這一件事上。

有那麼幾天,周滿都快被逼得動了殺心。

要不乾脆找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下山把儒門滅了得了!

還好,僅僅持續了四個多月,孟春半這種離譜的行為,就在整個儒門上上下下三千多弟子哭天搶地的哀求下,被迫結束了。

是儒門忽然意識到他們可能會有滅門之禍?

不,隻是因為儒門也快揭不開鍋了——

孟春半那新的檄文能使文字發出雷霆之聲,所用之紙必得以雷擊木為主材漿製。可真正的雷擊木千金難買一寸,偏偏孟春半罵起人來一寫便寫出幾丈長。哪怕齊州儒門是實打實的千年巨派,底蘊深厚,那也遭不住她這樣狠造啊!

整個齊州的紙都被她罵貴了!

儒門上下熬了四個月,終於戰戰兢兢,由荀夫子帶頭,齊聚在書山之前,求爺爺告奶奶地勸諫,才使得這位祖宗收了神通,從此將罵周滿這件事從三天一次改成了一年一次,一次不超過三頁,一頁不超過十寸。

周滿在山上得知此事後,忽然就對整個儒門充滿了同情,殺心自然消減,連孟春半一年一次罵她的檄文都不忍計較了。反正寫那檄文的紙貴得離譜,她且攢著,等以後製弓做箭捉襟見肘時,還能轉手賣了換點錢去。

最初,她以為孟春半就是看不慣自己這人。

畢竟,早先她與世家作對,還想向王氏複仇的時候,孟春半就天天罵她殺心深重必有大禍;等到金鈴一響,那王殺成了武皇選中之人,她歇了與世家作對的心思,對王氏種種行徑也不聞不問,孟春半又罵她明哲保身沒有半點血性……

橫豎都挨罵。

直到後來,周滿才發現,孟春半罵她和她是誰、她做了什麼,其實沒有絲毫關係。此人隻是懟天罵地,平等地批評一切。不管是死的活的在喘氣的還是已經咽了氣的,世間無事無物無人罵不得。不敬鬼不奉神,一心隻修聖王道,除了對“名”這個字頗為糾結外,倒也算得上瀟灑。

總之,周滿在山上,孟春半在山下,稱得上是積怨深厚,彆說相看兩厭了,就是聽見對方的名字都嫌煩。

可是誰能想到?

就是這個持之以恒罵了她數十年的人,在張儀率千門百家群修合圍齊州、攻上玉皇頂時,竟自己放了一把火,靜坐在書山前,眼睜睜看著那萬卷藏書燒儘,然後領著儒門三千弟子,將世家一乾人等阻了整整三個時辰。

殺到後來,偌大儒門已不見一個活人。

孟春半最終被人一劍釘在儒門那塊“天下歸仁”的石碑高處,流乾了血,才慢慢將眼閉上。

周滿想,她們從頭到尾沒過見兩麵,孟春半也素來不喜她為人,最後不去歸服世家,卻選了這樣一個結局,到底是為什麼?

是為了她口中那所謂的名垂青史,還是她心中那從未廢棄的聖王之道呢?

想到這一節時,心底竟比想起自己殞身玉皇頂還多一股灼痛。

周滿立在劍壁下,已出了幾分神,琢磨起來:這一世若有機會,要不同孟春半握手言和算了?

但她這念頭才冒出來,邊上李譜聽見孟退剛才的話,卻是忽問:“孟師弟,你先才話還沒說完呢。你師叔祖托你,托你什麼?”

孟退“哦”了一聲,道:“今次劍台春試,本該是師叔祖來的,隻是她實在懶得出門,便托我替她上台比試。”

眾人一下愣了,齊聲:“這還能替?”

周滿也一下感到離譜,抬起頭來。

孟退隻是點頭,仿佛半點也不知道隱藏:“就是參試還是用我的名字,但上了台怎麼打,全由師叔祖在上台前告訴我,我按照她說的進行比試。”

李譜目瞪口呆:“那也就是說,你上台後怎麼打怎麼出手是什麼輕重,你自己說了全然不算?”

孟退再次點頭:“我一天到晚都困,實在沒力氣多想,自然全聽師叔祖的。”

李譜:“……”

人麻了,套了他爺爺的兩天近乎,現在才知道眼前這個不是正主,真正的對手遠在齊州,根本沒來!

周滿:“……”

握個鬼的手,言個屁的和。孟春半前世罵她罵得那叫一個冠冕堂皇,怎麼自己鑽起春試規則的空子來,比她這個研究歪門邪道的人還要離譜呢?敢情是“與其反省自己不如批評彆人”!

這屆可真是什麼牛鬼蛇神都來摻和了。

周滿心裡又忍不住罵了起來,末了隻隨便一句“聽人提起過孟春半”敷衍了孟退先前的疑問,又同眾人寒暄了幾句,大致看了看這些人的實力,便返回了東舍。

次日,萬眾矚目的春試正式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