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母女二人大概也吵累了,漸漸停了下來。
陳芸放好東西,鋪好被子,脫掉外麵的衣服,往床上一鑽,拿了本書出來靠在床頭看。
小雲恨她不借肥皂,見她看書就陰陽怪氣:“不知道看的什麼壞書呢!”
陳芸抬起眼皮:“小姑娘,話彆亂說,對自己沒好處!”
郝春霞拉了女兒一下:“閉嘴!”
也不跟陳芸說話。
陳芸手上的這本是高爾基的《母親》,七二年被重新翻譯,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所以才敢帶出來看。
她看了一會,感覺有些困,便把書放到一旁,準備睡覺。
睡覺之前,陳芸重新檢查了一遍行李,紮好袋口,拉起被子躺下。
房間裡很安靜,過了好一會,郝春霞起身走過來。
剛靠近一點,就見原本應該熟睡的陳芸掀開眼皮:“怎麼了?”
“沒事,我來看看窗戶關好沒。”
郝春霞訕笑著問:“你還沒睡著啊?”
陳芸重新閉上眼睛:“我睡覺淺,一點聲音都能聽到。”
“那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郝春霞走了回去。
聽到她回去之後,陳芸又死撐著等了好一會,確定她沒有再過來,才抵不過睡了過去。
表彰大會在下午舉辦,但上午的時候他們也不能閒著,要先去大禮堂進行排練。
一連走了好幾次,確定每個人都記住了自己的站位順序,才宣布解散。
這會都快中午了,陳芸早上起來得早,隻喝了一碗豆腐腦,這會已經饑腸轆轆。
她想吃飯,但是更想喝水,於是又回到招待所,準備拿茶缸接點水。
陳芸站在緊閉的房門前,拿出鑰匙輕輕開了門。
房間裡有一個人,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頭看了眼,尖叫了一聲。
陳芸臉色瞬間變得很差。
房間裡,郝春霞的女兒小雲脫了衣服,隻穿著內衣站在中間。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穿著的是陳芸的內衣。
私密的衣服穿在另一個人身上,這讓陳芸感到惡心。
小雲抱著胸,有些慌亂:“你怎麼這時候回來?”
陳芸冷笑了一聲:“搞清楚這是誰的房間,我進我自己的房間還要請示你?”
之前小雲的尖叫聲有不少人都聽到了,不一會,外麵就有人敲門:“裡麵怎麼了?”
小雲更加慌亂,急忙給自己套上衣服。
陳芸並未阻止,隻是麵色沉沉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
果不其然,除了內衣之外,其他的東西也動了。
她把被小雲動了的東西裝好,抓住她的胳膊。
小雲又叫了一聲:“你乾嘛?!”
外麵的敲門聲更大,還有郝春霞的聲音傳來。
陳芸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拉著小雲把她拽到門口,一把打開門。
郝春霞站在最前麵,差點一頭竄進去。
她扶著門站好,見到一臉委屈的女兒,當即就問:“陳芸你乾什麼?”
陳芸受刺激太大,不想給她們臉麵,當著很多人的麵直接說:“你女兒偷我東西,我正準備把她送公安局呢。”
“你胡說,我沒偷!”
小雲尖叫。
郝春霞也板著一張臉:“小陳,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你說我亂說是吧?”
陳芸鬆開小雲,把另一隻手抓的盆放下,拿出裡麵的香皂。
“我昨天晚上洗的澡,今天出去一上午,怎麼這香皂還是濕的?”
郝春霞:“這說不定……”
陳芸不等她找理由,又拿出毛巾:“毛巾也是濕的,上麵還有頭發,這麼長的頭發不會是我的吧?”
陳芸一樣樣往外拿,喝水的、擦臉的每一樣都被小雲用過。
郝春霞找不到理由了,又說:“就用了一下,怎麼就說是偷呢?”
“不穩自取是為賊,沒聽說過這句話嗎?”
陳芸說:“今天她必須跟我去公安局!”
“不能去!”
郝春霞慌了。
要是小雲現在被帶去了公安局,事情傳出來,她這個“學雷鋒標兵”還能保住嗎?
郝春霞攔在陳芸麵前,眼睛瞪得老大。
“不想去也行,那就賠錢吧。”
陳芸說:“這些東西被你女兒用過,我看著惡心,就當賣給你們了。”
郝春霞還是不乾,不說其他,就說陳芸擦臉的東西,光一盒就要兩毛多,哪有那麼多錢給?
“你這些東西又不是新的!”
“那折價給也可以。”
郝春霞看她鬆口,就覺得這是還可以商量,外麵這麼多人,她嫌丟臉,想要進去說。
陳芸同意她進去,卻沒關門。
“妹子,你看這是咱們的事情。”
陳芸嘲諷:“你女兒都敢做還不敢彆人說嗎?”
郝春霞一下子更住,很快又走過來,作勢要給她跪下:“妹子……”
“唉!”
陳芸把她拉起來:“你這什麼封建習慣?哪有一言不合對這人下跪的?這不是故意咒我嗎?”
她往郝春霞頭上砸了個大帽子,郝春霞也跪不下去去了,表情僵硬地起身:“這不是跪,沒有跪,我剛站不住。”
郝春霞說著,又求陳芸:“你就當行行好,孩子不懂事,你打她一頓呢!”
又拉著小雲過來讓道歉:“快說對不起,說你錯了。”
小雲一個勁地哭。
陳芸冷眼看著:“道歉是應該的,用我的東西賠錢也是應該的,這不衝突。”
“妹子,你這是要逼死我嗎?”
郝春霞一下子哭出聲,說自己賺的錢少,平日裡積蓄都給鄰居用掉了,自家孩子沒見過市麵,這才犯了錯。
郝春霞把自己放在一個弱者的角度上,不少人聽她的哭訴都升起一股憐憫之心,覺得確實可憐。
“要不算了吧,又不是偷了多少東西,就是用了下。”
陳芸抱臂問:“窮就是你偷彆人東西的理由?”
郝春霞說:“沒有偷,不是偷。”
陳芸扭頭問外麵的人:“你們要是覺得她不是偷東西,隻是用一用,那把東西給我也用一用呢?反正也不多,就半瓶百雀羚而已、半塊香皂而已。”
外麵沒人說話了。
陳芸目光掃過去,一個個都看向彆處。
也有人視線在小雲身上掃了一圈,心想這姑娘臉看起來也不是很大啊,怎麼這麼會糟蹋東西?
搞定了那群看熱鬨的人,陳芸又看向郝春霞母女:“賠錢還是去公安局,你們自己選一個。”
郝春霞不說話,光是哭。
小雲跟著一起哭。
這母女倆的表現,不知道的還以為被怎麼欺負了呢。
陳芸被她們哭的不耐煩,不想再廢話,又要去抓小雲,卻被郝春霞攔住。
外麵傳來一陣有序的腳步聲。
常主任是省革委會的副主任,作為“學雷鋒標兵”表彰大會的最高領導,她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準備慰問下這些標兵們。
結果剛到招待所,就聽說其中兩個人鬨矛盾了。
大多數人並不認識常主任,但光看她後麵帶著的人,就知道肯定不是小人物。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理讓常主任進去,她走到裡麵,就見房間裡一中一少兩個女人正在哭,另外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站在對麵,滿臉不賴煩。
光看這樣的畫麵,大部分人肯定下意識站那兩個正在哭的,不過常主任並不是這樣的人。
她走進來,溫和地問:“這是怎麼了?”
她邊上有一人說:“這是省革委會的常副主任。”
“主任你好。”郝春霞擦了眼淚,主動上前握住常主任的手:“我是這次的‘學雷鋒標兵’,我叫郝春霞。”
“哦,你好。”
郝春霞怕常主任不認識她,又把報紙拿出來:“這上麵說的就是我的事情。”
“對,我聽說過。”
常主任說,又問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說起這個,郝春霞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很快又消失。
對常主任說:“這是我閨女,孩子從小沒見過好東西,眼皮子淺,用了小陳的香皂洗頭發,惹小陳生氣了。”
陳芸也是佩服郝春霞能當著自己麵歪曲事實。
本來還想給他們留點臉的,現在也不準備留了。
“常主任,我有些話想說,能讓其他人先出去嗎?”
常主任看了她一眼,點頭說:“行啊。”
她讓身邊的人出去,陳芸過去關上門。
小雲突然覺得特彆慌亂,抓著衣服哭得更大聲。
在小雲的哭聲中,陳芸的聲音不快不慢:“常主任,是這樣……”
她把進門時發現的情況說了一遍,常主任被她說的事情弄得有些反應不來。
“偷內衣?”
“我沒有,我沒偷!”小雲和她媽一樣的說法:“我就是試一試。”
陳芸氣笑了:“我是裁縫啊?還給你試衣服?”
常主任沒說話,看起來也有點無語。
“主任您應該也知道,很多婦科疾病都是通過接觸傳播,所以內衣內褲這些東西是肯定不能混用的。我的衣服被人穿了,也不會再要,所以她們今天必須要賠我。”
常主任沒發話,郝春霞卻哭著說:“那你的也不是新的啊!”
“新不新你問你女兒呢?”
小雲不敢說話,她就是見到陳芸的衣服是新的,樣式還沒見過,才起了試穿的心思。
現在衣服還在她身上穿著,想否認都不行。
屋子裡都是女人,陳芸可以直接扒她衣服的。
母女兩個哭在一起,郝春霞又開始哭訴自己不容易,為了照顧鄰居省吃儉用。
這種話平時說說還行,這個時候就有些不太恰當。
常主任眼裡閃過一絲不耐煩,問陳芸:“你想讓他們賠多少?”
“衣服我都沒穿過,按照原價就行,一套內衣七塊錢,剩下被她用過的東西折價算,一共陪我十塊錢。”
郝春霞哭的更大聲:“你這不是要逼死我嗎?”
“現在覺得我在逼你,怎麼沒想過把自己女兒教好呢?”
陳芸問:“或者你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郝春霞慌了:“你彆胡說!”
“就當我胡說吧。”陳芸冷笑了一聲,繼續說:“我還要去吃飯,不想跟你耽誤時間,要不你賠我十塊錢,要不然我帶你女兒去公安局,你可以自己選。”
郝春霞一個都不想選,她想讓常主任給她主持公道。
她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常主任,卻聽她說:“這個要求倒是不過分。”
郝春霞一下子愣了,突然激動道:“常主任,我要舉報,陳芸她看壞書!”
“哦?”常主任又看向陳芸。
陳芸一點都不擔心,直接把書拿出來:“這是七二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翻譯的《母親》,確認過沒有問題。”
常主任點點頭。
郝春霞不知道,對於思想的管控越往下越嚴厲,如同他們這樣體製內的乾部,其實是可以收到不少內部發行的圖書。
陳芸家裡擺著的大部分是這種書,當時還借給吳美芳看過,吳美芳都沒想過要給她編排這個罪名。
常主任並不覺得看書有什麼不好,更彆說陳芸拿出來的書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把書還給陳芸,語氣嚴厲了一些:“郝春霞同誌,說話做事之前要調查清楚,不要信口胡來。”
郝春霞心臟漏跳了一拍,隻得承認:“是我看錯了。”
常主任對此沒有繼續深究,又問回之前的問題:“那對於陳芸同誌提出的賠償方案,你是怎麼看呢?”
郝春霞嘴巴動了動,看出常主任並不站在她這一邊,心裡的膽氣就沒了。
在這得賠錢,送公安局說不定還是要賠錢,難道到時候讓陳芸在那些男公安麵前說女兒偷了她內衣嗎?
這當然不行。
所以選來選去,郝春霞其實隻有一個選擇:“我賠錢。”
她過來帶了一些錢,雖然不多,賠償卻是夠的。
陳芸從她手裡拿過一張皺巴巴的大團結,塞到口袋裡,又把被小雲用過的東西拿出來:“這些都是你們的了。”
又對常主任道謝:“麻煩主任了。”
“沒事。”常主任溫和地對她說:“你是個好同誌,聽說是在做老師是嗎?”
“是的,在教小學語文。”
常主任問了一些工作還有生活上的事情,然後說:“做軍人的妻子不容易,要背負比常人更大的壓力。”
陳芸笑著說:“軍人保家衛國,軍嫂來保護軍人。”
“說的好。”常主任似乎對此很有感觸,看向陳芸的眼神也透著喜愛。
可是她行程太緊,分不出多少時間,隻勉力了兩句讓她好好工作,就離開了。
送走主任,陳芸下了樓,問有沒有彆的房間。
招待所裡的人都知道她和郝春霞母女起了衝突,也不多問,查了下說有:“一位同誌剛剛退房,你可以搬過去。”
陳芸道謝,接過她遞過來的鑰匙,回房間收拾了東西,把自己的行李都搬了過去,隨後把原本的鑰匙送還。
她搬東西的時候,郝春霞母女倆一種用仇恨的眼神盯著陳芸看,可就算她們盯得眼睛疼,陳芸也沒多費給一個眼神。
下午兩點鐘,表彰大會準時舉行。
陳芸他們坐在台下,身前帶著大紅花。
主持人暖場之後,第一位標兵上台,開始做彙報。
陳芸等了許久,才輪到自己。
她起身,在掌聲中上台,麵對觀眾,熟練且充滿感情地背著稿子。
彙報完畢,常主任上台給她戴上綬帶。隨後她下台,等最後一個人演講完畢後重新上去,與幾位領導一起合影。
大會從兩點開到五點。
開完會,領導們請標兵們去國營飯店吃飯,一頓飯吃到天黑。
陳芸回去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前往火車站,做了七個多小時的火車。
她剛走下車,就見不遠處等著幾個人。
三個孩子一看到她立馬衝過來。
“媽媽!”
鐵蛋抱住她的腿,興奮道:“媽媽我也要戴大紅花!”
陳芸疑惑:“你怎麼知道的?”
“報紙上有。”鐵柱貼心地遞過來報紙,上麵頭版頭條就是這次表彰大會。
文章旁邊配了好幾張照片,有領導和標兵們的合照,也有領導給標兵頒獎的照片。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形象比較好,陳芸有幸能在這麼多人中撈到一張單人照片。
照片上她帶著大紅花,對著鏡頭一臉傻笑,看起來智商最多八十。
陳芸的表情漸漸龜裂:“為什麼把我拍成這樣?”
“哪樣?”鋼鐵直男鄭啟年問:“不是挺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