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故事很難講述,也並不有趣,但如果你想聽,我有許多時間可以慢慢講來。”
“我死過一次,死了一千年,殺我的人又將我複生。我的人生被篡改過,現在的我不算活著,也不是一個正常人,所以這個故事可能藏著一些謊言,需要你自己分辨。”
“我叫曳月。因為養大我的人從海上潮汐之中撿到我,他說他看見一輪明月沉於海裡。那天是陰天並沒有月亮,他隻從海水裡抓住了我。”
“那年我九歲。他十六歲。”
“他是個完美又很自戀的人,他原本的名字叫嬴祇月,後來天下隻知道嬴祇帝尊。就像你想的那樣,因為他把他自己名字中最後一個字給了我。他要我稱呼他為義父。”
“他一直是個很溫柔的人。而我是個驕縱又高傲的小鬼,從不低頭,哪怕清楚自己靠他活著,卻總不肯聽他的話。所以從小到大我非但從未叫過他一聲義父,後來也不肯叫他一句師尊。我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嬴祇。”
“我性格驕縱高傲,並非因為我是個嬌生慣養被寵壞的嬌少爺,所以不懂人情世故。恰恰相反,我出身在一個貧瘠的小山村,我的母親總是被父親毆打,像個奴隸一樣從早到晚乾活,有一天她不見了。她逃走的那天我是知道的,但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因為我知道如果她不走,遲早會被打死。我有父親卻不如沒有,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饑餓的滋味,你知道嗎?人在饑餓的時候非但不會哭甚至發不出聲音。有一天,村裡遭了災。那個男人終於也知道了什麼叫饑餓,但沒關係,他想起來他還有個兒子,於是我被賣給人牙子,他要了一麻袋的糧食,迫不及待換了一副煮熟的羊內臟。”
“那年我五歲,但已經有了很多記憶。”
“我還記得那天破舊的屋子裡擠滿了村民,他們的臉擠出同情的表情,議論著,我的母親是如何的國色天香,一點也不像個村婦,所以嫁給我那個好吃懶做又敗家的父親後如何不守婦道。我得了我的母親的容貌,這麼小就能讓我的父親享福,他們稱讚我孝順,和我狠心的母親不一樣。”
“我想過我會被賣到哪裡去,賣到哪裡也比家裡好。至少不會一天到晚餓著肚子醒來又餓著肚子絕望睡去。人牙子把我留到最後,他說我生得很好可惜太瘦了,若是養一養會是個很有價值的貨品,為此甚至願意教我識字。”
“我並沒能學會太多字,人牙子就死了。”
“我記得那天是春天,淩晨的時候或許下過一場雨。我在廢舊的草紙上學寫的字是:家。家字很難寫,我寫得很認真,回過神發現風把馬車的簾子吹起來。風是潮濕的,紅色的血濺到了我的字上,我還以為是沾了花汁的雨。地麵也是潮濕的,但已經快乾了,落了一地的杏花。紅色的血跡灑在這些杏花和泥土上,風一吹才能清晰分辨。”
“濕漉漉的風裡,馬車外麵站著一個人。那是一個即便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也能一眼分辨出的大人物。我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樣子了,但記得他穿著的黑色的衣服,白色的長長的頭發,很年輕又很蒼老。他用一種奇異的聲調說,‘金子如果不肯賣的話,那麼命呢’?”
“他用一盞金子買下了我和人牙子手中所有的孩子。但因為人牙子死了,所以那盞金子也不需要給出去了。他上了馬車,坐在我旁邊,那盞從死人屍體上拿回的金子被他隨手丟在我的懷裡。我僵坐著一動不敢,溫熱的感覺停留了很久,因為我的手更先冰冷。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死亡。”
“那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像我不知道他的年齡。他說,他是一個修士,馬上就要一萬歲了,也快要死了。但也可以不死。”
“他說,世界上存在一種供帝尊境界以上的修士服用的傳說中的丹藥。這種丹藥的名字叫作帝月。天人五衰之際,隻要服下帝月丹,可以重新將他們的法身淬煉到至真之質。相當於脫胎換骨洗髓伐筋,相當於重新捏造了一具完美的軀體重生,並且完全繼承半神級的修為境界,如此便多了萬載時間可以再次衝擊飛升。”
“他要用我們這些孩童幫他煉出帝月丹。”
“帝月,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我問。”
“大人物說,因為傳說中丹成之日,天空會呈現一輪碩大無比的很美的明月一樣的丹象。那丹藥就像是自月亮中降生一樣,很漂亮的。這種傳說級彆的丹藥可化形得靈,倘若成功,便是帝月。若是失敗,則消散天地之間,潤澤萬物,便是帝流漿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丹爐裡。”
“那一日是最後關頭,靈草已經化形,隻待入爐成丹,供他服下。大人物已到油儘燈枯之際,於是命令島上最後一個孩子,將那株靈草放進丹爐裡。”
“但彼時靈草化形已有了人類幼童的模樣,孩子日日與靈草相伴,無法忍心讓它被人吃掉。於是,孩子鼓足勇氣反抗了那個大人物,他帶著靈草逃跑了。”
“逃跑是對的,因為靈草成丹的最後一次煉化,還需要他的命。靈草冶煉化形用了四年,這四年裡那些和他一樣被買回來的孩子一個一個都消失了。他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他們是怎麼不見的,卻多少猜到了。”
“他還是沒能逃掉。那個大人物是很強大很強大的存在,名字說出去,整個修真界都會震撼。即便瀕死,也不是他能反抗的。”
“大人物很厲害,但運氣不好。那一日有一個叫嬴祇月的少年也在這方海域,在一個上古妖獸的巢穴裡破洞虛境。上古妖獸的巢穴和一個秘境重疊,秘境在海上遊動,嬴祇月和妖獸一戰破境而出之時,秘境正好在小島陣法範圍內崩塌。”
“於是,整個島都毀了。陣法也毀了。丹爐倒塌傾碎。”
孤皇山下,玉皇鎮的茶館。
因為陽光很好,夥計將桌椅擺滿了外頭空地。
茶館的角落坐著一個格格不入的人。
整個玉皇鎮沐浴在午後金燦的陽光下,那人一身熱烈的紅衣,春光下卻說不出的沉消伶仃。
秀麗如綢的墨發未曾束起,瀑一般散落在削薄的肩胛和蝴蝶骨,讓他的側影像一副霧蒙蒙的山水丹青。
那紅衣的腰帶已然收得緊了,腰身卻還空蕩蕩的。
病氣衰弱一眼可見,唯有脊背仍挺拔筆直,如一柄清銳的舊劍。
春日午後的陽光是融化的琥珀蜜糖,世界浸潤在一種熏熏然似夢非夢的光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