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靜地坐在陽光的陰翳裡,是唯一醒著的。
有什麼存在,借這琥珀色的春日微熏,好叫世界夢見他。
“隻活下來一個人,一個九歲的孩子。”他的聲音從始至終並無波瀾,“你猜,這個孩子是那個餓肚子的人類小孩,還是,帝月成丹化形?”
與他同桌而坐的,是一位年輕的書生。
書生是茶館的說書人。
說書人聞言微微愕然:“……”
隨即笑道:“小生不能猜,公子方才不是說,這個故事裡藏著一些謊言,小生如果猜錯了,此後便要誤入歧途了。”
“活下來的是帝月丹。”曳月平靜地說。
說書人微怔:“……”
曳月波瀾不驚:“即便我告訴你,你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我的話。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嬴祇相信什麼。”
說書人:“……!”
“我害怕嬴祇。雖然他將我從冰冷窒息的海水裡拉起來。雖然他看上去很溫柔,像傳說中的神明,但那時我害怕他,怕到全身都忍不住要發抖。與其說我害怕他,不如說我怕人。”
“我怕人,但更怕人丟下我。”
“九歲的我清楚知道,隻有我一個人是沒辦法在海上活下去的,我必須跟著他,就算他比那個大人物更壞也得跟著他。我該怎麼辦才能跟著他,才能活下去?”
“我說過,我是個驕縱又高傲的小鬼,但以我的出身經曆,我似乎不該是這樣的性格。無父無母,被拋棄的孩子應該是什麼樣的?”
“我的母親教我勤勞聽話,讓人覺得有用就可以少挨打,但她並沒有被少打一次。直到她選擇反抗逃走。”
“人牙子教我,世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倘若隻有三分的勢,便要做出九分的尊貴來。卑怯的美人和嬌貴的美人,後者能賣更高的價。壞脾氣的小少爺惹人生厭,但看上去有縱容寵壞他的人,無恐因為有恃,因而具備了價值,有了價值就不會輕易被拋棄。”
“那個島上曾經有很多孩子,每一個都很乖巧懂事,聰明溫順,討人喜歡。於是,他們都死了。弱者的順從、奉承、哀求從來都沒有用。反而越是示弱,越會暴露自身的孱弱。越溫順越早被舍棄。即便僥幸活下來,也隻是寄托於命運偶然的施舍和運氣。所以越弱小越不該溫順,越要虛張聲勢。動物植物都是這樣的,人也一樣。”
“想要活下去,就得讓自己有價值。倘若沒有價值,就自己為自己編造一個價值。”
“於是,我對嬴祇說的第一句話,是目中無人的樣子告訴他,我是很珍貴很珍貴的,傳說中的丹藥化形的。”
說書人:“帝月丹?你不怕他當真吃了你?”
“怕。但在對方吃掉我之前,我都會是安全的。就像那株靈草,一直活到最後。”
曳月輕聲淡淡:“這個價值一直到現在都還存在,即便我死了一千年,也會有人不惜代價救回我。”
說書人:“你認為嬴祇複生你,是因為你當年的謊言?若是這樣,你想活著,就任何時候都不該將這個秘密說出來。”
曳月沒有回答。
他的手指安安靜靜搭在茶盞邊沿,微微抬頭,露出的一截雪白下頜,因為清瘦導致線條過於精致,人偶似的空靈危險。
是無知無覺的純粹,似有若無的鬼氣。
“因為現在不。”
一陣風來,狂風吹散千樹頹盛桃花。
那人的墨發紅衣風中浮動,整個人的神態卻清靜冷極,不為所動,明明身處喧囂人群,卻仿佛獨他被遺忘在時間之外。
桃花是絳紅色的,紅衣是淡的。
風是透明的,和花瓣掠過他。
他冷漠得,比所有的春天美。
“今日就到這裡,下次再與先生繼續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