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原端茶的手一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啊,兄、兄台的眼睛……”
盧原遲疑地盯著他的臉。
不知是覺得這樣好看的臉,縱使是個瞎子,想來也是不打緊的,還是看到那藍色的鮫紗想起方才聽到的故事。
“……可以看嗎?”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失禮,盧原連忙道,“啊不是,若是不方便也沒……”
“你想看?”他說,聲線很輕,比上次更縹緲。
手指抬起,輕輕一扯,虛縛的布帛便就此摘下。
哐!
盧原慌忙起身連連後退,顧不得被椅子絆倒,臉上瞬間滿是驚駭。
“怎、怎麼會……”
令人失望,藍色鮫紗遮蓋下的,並非故事裡美得讓山川星河失色的雙眸。
什麼都沒有。
那雙眼眶裡空蕩蕩黑黢黢的。
原來他是真的沒有眼睛。
盧原冷汗滲出,瞬間毛骨悚然,被不知名的恐懼攫取理智。
仿佛誌怪話本突然成真,故事裡索命的鬼物出現在眼前,索要他失去的雙眼。
“在下,在下失、失儀……”
牙齒打顫的聲音。
他緩緩側首。
清冷的麵容有病氣的瘦削,霧雪似的蒼白,即便眼眶空洞無物如同鬼物,回眸側首的一瞬,卻無失魂落魄,仍是凜然高傲的尊貴。
很奇怪,這張臉完好無損的時候,神情再冷銳無情,也叫人覺得脆弱。
但當這張臉失明殘缺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卻隻有冷漠。
好像身而為人所有脆弱的東西,都被藏起來。
“嚇到你了?”他說,音色空靜清淡,並無愧疚,執起同茶館格格不入的青碧茶壺,往茶盞裡倒了七分。
“聊作賠罪。”他說。
盧原卻不敢坐下,更不敢飲他斟的茶:“哪裡,是在下、在下唐突在、在先……”
那斟茶的手無疑是病態羸弱的,手指既纖細又蒼白。
小小一具茶壺竟似有千斤重,竭儘全力也無法控製住手指不去顫抖,總覺得下一瞬就會脫力折斷。
然而即便失力崩潰邊緣的時候,那隻手和他主人臉上不為任何所動的冷漠一樣,也始終透出一種決絕的從容。
這樣意誌的人這樣的手,是天生擅長執劍的。
仿佛能窺到一罅薄冰倒影下的劍意,窮途瀕死也可斬殺萬人的威懾。
可這劍已經碎了。
盧原望著他的缺陷,惶然又失神。
第一次出門尋仙拜師的富家小公子,除了話本故事裡,從未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奇遇。
驚懼又迷蒙,羞窘於自己出乎意料的膽怯和拙劣的應對。
尋了托詞顛三倒四說著慌張離去。
好像慢一步就會被一起拉入非人的妖鬼怨戾之境。
“今日出來許久,您該回去了。”孟臨澤恭敬說道。
對他嚇跑盧原的行為,沒有任何感想,隻可惜那杯茶。
這些茶具和茶水自然不是茶館所有,畢竟無論是茶葉還是泉水,都是極其珍貴之物,是帝尊專門為那個人身體恢複準備。
一柄折扇落在茶桌上,擋住了孟臨澤落下的手。
扇底,書生接過那杯盧原不敢受的茶,端起來淺淺飲了一口,道:“好茶。隻可惜冷了。”
孟臨澤看了一眼沒有任何反應的紅衣青年。
當著這位的麵他不想多生事端,於是隻冷聲問道:“閣下還有何事?”
那個盧原已經走了,這個人還賴著做什麼?
書生恭敬得刻意欠身退開,望著那個看不見的人,語氣澄澈朗然,從容無害,卻沒什麼表情:“小生一介說書人,隻是想征詢客人,對小生的故事可有指教?”
他沒有回答,展開掌心扯下的鮫紗,問:“是什麼顏色?”
孟臨澤望著那張完全露出的臉。
大約知道自己嚇到人了,他此刻闔了眼瞼遮住那雙空洞的眼窩,隻看到一排密仄的睫羽。
於是叫人終於可以屏息直視那張冷漠的臉,猶如說書人故事裡,那雕刻石像的匠人。
孟臨澤怔愣恍神了一下才說:“藍色,是藍色。”
他鬆開手。
藍色的鮫紗便被風帶去了很遠。
“我不喜歡藍色。”他說。
孟臨澤的目光隨著鮫紗遠去。
說書人的故事裡,嬴祇帝尊當年親手為這個人所縛的,便是自他身上裁下的藍色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