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碰他的心劍,是要做什麼?”
午後的茶館。
他依舊很慢很慢地喝茶。
小小一盞茶,他要喝很久,喝到一半茶水就變涼,不得不添新茶中和。
剛蘇醒不久的身體還無法順暢接收食物,哪怕隻是幾杯茶水。
修士的身體比凡人強,強在即便衰弱也不至於死去,但該有的不適是一樣的。
或者說,正因為死不了,死亡的過程反而無限拉長。
年輕書生的聲音,在昏然欲睡的安靜裡這樣響起。
書生穿著青色的衣服,和孤皇山弟子的一模一樣。
坐在孤皇山弟子坐的位置上。
“拿劍,殺人。”他說。
聲音很輕,也很冷,如夢裡人。
說書人不緊不慢,溫文爾雅:“每個劍修拿劍的第一天,都會被教導一個常識:有一種劍除了主人以外,旁人皆碰不到,若能執起那柄劍,說明劍的主人對其毫不設防,不是至親,便是至愛。這柄劍,便叫作心劍。”
雲層遮擋了太陽,起風了。
“可倘若握得心劍之人對主人起殺意,心劍必先反噬其身。所以,每個劍修都知道,絕不可以用彆人的劍殺對方。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拿起的那柄劍是不是對方的心劍。”
說書人略一停頓,輕歎。
“原來你的眼睛是被心劍反噬了……因為你要殺的人,恰好是心劍的主人,對嗎?他沒有教過你這個常識?還是你想殺他的心太過迫切,來不及想到?”
……
孤皇山,空霄宮。
“這不怪他,你當初那樣毫不猶豫殺了他,他怎會想到,自己能拿起你的心劍?”
屏風後,嬴祇的對麵還坐著一個人。
未見人影,隻聞聲音。
“他從未想過,自己是可以碰到你心劍之人,會令你刺痛?還是,他想殺你的心太過迫切,甚至來不及想起,他拿起的有可能是你的心劍,更能刺傷你?”
嬴祇撐著額頭:“為什麼要刺痛?若他記得自己被我所殺,殺我不是理所當然?”
聲音一如既往,如高天輝月,低沉的傲慢裡帶著一縷輕如夜色春風的溫柔,和讚賞。
甚至滿意,愉悅。
……
曳月:“死了一千年的人,不會記得太多。”
“現在呢,還殺嗎?”
“殺。”
聲音古井無波。
無喜無悲,隻是陳述。
“你恨他?”
“人活在世上,總要做點什麼,打發時間或者追求夢想。這兩樣我都沒有。也許曾經有,但我不記得了。正好他殺過我,正好我是個劍修,隻要手中執劍便該殺他。”
說書人:“他就隻是殺過你的人了……原來如此,怪不得說帝尊的複活儀式並未完全成功。”
“……”曳月依舊很慢的飲茶,無動於衷。
鮫紗虛縛著眼睛的臉,仿佛沒有任何感情任何喜好,沒有靈魂的人偶。
說書人:“你能拿起他的心劍,他的至親或是至愛,你總占一個。”
曳月:“人為什麼會殺自己的至親至愛?”
隻是平靜疑問,沒有任何憤怒或仇恨。
書生凝神望著他:“你不記得,他當初為何殺你?”
“……”曳月微微頓住。
“傳說,是你背叛了他。”
曳月沒有任何反應,像沒有了操作者的傀儡。
說書人:“公子來茶館聽書,是為了尋找答案嗎?”
“聽書為了了解他,了解為了更好得殺他。他為什麼殺我,不重要。”
說書人緩緩點頭:“公子說得對,對於嬴祇這樣的半神,如果要殺他,的確得先了解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隻是公子舍近求遠了,小生並不了解他,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嬴祇的人。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他。”
曳月:“任何人被一個人所殺,都不能說了解對方。”
“那是因為你在故事裡,倘若你站在局外重新審視你同他的過去,此刻的你就會真正看清楚彼時的他。小生恰好擅長此道,或許可以幫到你。”
……
空霄宮。
“我現在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了。”
嬴祇:“我想做什麼?”
“你想知道他為什麼背叛你。但這個忙我幫不了你。”
嬴祇:“為何幫不了?”
“這世間有無數可以叫人想起過去的寶物,九微山闕千善的千羽扇,冥水河甘夫人的彼岸花,希海的箜篌之音,鹿山的琴……哪一樣都可以引出人心底最執著最深的記憶,你唯獨不該相信人。”
嬴祇:“人?”
“曆宗。說書人。普天之下,能知曉旁人不外道的秘密,而且自稱說書人的,隻有曆宗一脈。”
聲音平靜,娓娓道來。
“原本隻是一些研究曆史的史官,卻自曆史中堪破出一條修行之路,最後演化成兩派。一派以探究修真界曆史大事來修行,一派以探究修真界大人物的來曆生平隱秘修行。”
“後者時常揭露一些大人物不願為外人道的隱秘,引起的滅世災禍不少。這叫他們一度淪為邪修,人人喊打。幸而曆宗內部先行清理門戶,這才令整個曆宗不至於覆滅。”
“如今這些曆宗之人行走世間,少有以史官自居的,倒是常常自稱說書人,混跡於書坊茶樓酒肆。既是說書人,所言自然不必全是真的,稗官野史之流,讓他們的處境好了些,也算融入修真界正道。”
那聲音略一停頓。
“你或許的確不怎麼在意旁人的評說,但絕無可能將你的過去告訴外人,供人戲說。那個說書人出現在這個茶館,恐怕不是巧合。他找上了你。而你已經是半神,即便是說書人,想要從你的身上獲取秘密仍舊很難,但倘若從那個人的記憶裡下手,事情就會變得簡單起來。”
“或許你還不清楚這些說書人的可怕之處。他們能以讓任何人毫無排斥的方式,出現在對方的道境裡,誘使你去看連你自己也忘記的記憶和過去。”
“那樣不是很好嗎?這個世界上最難了解的人不是我。”嬴祇笑了一下,“闕千善的千羽扇,甘夫人的彼岸花,箜篌之音,鹿仙琴……這世間所有能了解一個人的東西,已經全都在這裡了。”
“……”那聲音沉默了一下,“你比我所能想到的,還要更壞。”
嬴祇:“這一點完全不用客氣。他們都是自願的。”
“可是人的記憶本身並不是一件可靠的存在,說書人探究到的隱秘也未必就是真相。甚至,他們當中有人的能力足夠強大時,未必不能反過來篡改當事者的記憶。”
……
說書人的聲音溫煦清朗,磊落坦然:“外人不知,探究出假的本紀列傳,實則對曆宗之人也不是一件小事。輕則境界倒退,重則危及性命。因此每個說書人都對真相極其執著,看中了一個隱秘,就一定要探究到底不可。”
曳月:“既是探究他的隱秘,你該找他。”
說書人:“他已是半神,若是被他察覺,即便說書人也可能反過來被他操縱,甚至篡改記憶。小生並無把握能全身而退。好在探究一個人的隱秘,不隻有從對方身上獲取唯一途經,公子的過去裡同樣也有他。我需要從你記憶裡找到我所要知曉的隱秘,而你需要從你的過去裡了解嬴祇。我們的目標一致,你可以相信我。”
曳月的臉上沒有一絲動容。
“我說不,你會停下嗎?”
說書人一怔。
那聲音輕渺沉消,毫無情緒起伏,淡淡的,卻每一個字都帶鋒芒:“菜做一半,為什麼總還要問刀俎下的那條魚願意與否?”
說書人望著他的臉。
人偶冷漠,在於不被賦予人的情感,不與任何共情,哪怕是自身。
他比人偶還冷漠。
“那麼,小生得罪了。”
說書人傾身靠近,緩緩伸出手,自曳月的臉上輕輕扯下,那條白日早已被他所丟棄的藍色鮫紗。
風更大了。
說書人的聲音縹緲遙遠。
“上次,公子為小生講了你的故事,書接上回,講完它吧。曳月和嬴祇真正的……”
海浪隨著風聲起於耳邊。
曳月睜開眼。
狂風吹拂著他的發。
那本該空洞的眼眶,在這漫天碎了的琥珀一樣的天光之下,完好如初。
“說書人的時之眸,借你一用。”
……
空霄殿。
“……人的記憶本身並不是一件可靠的存在,說書人探究到的隱秘也未必就是真相。甚至,他們當中有人的能力足夠強大時,未必不能反過來篡改當事者的記憶。”
當對麵的聲音說完這句話後,好一陣沉默。
起風了。
山雨已至,漫天晦暗。
這是孤皇山千年裡第一場雨。
“啊,”嬴祇托著側臉,微闔的眼眸睜開,望著窗外雨霧洶湧的山海儘處,聲音是月光一樣幽涼的溫柔,帶著淡淡微笑,世界如在他夢中,“那樣不是……更好嗎?”
那雙狹長深碧的眼眸,如春夜寒潭,漫不見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