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錯誤?”
“不能被嬴祇發現。”
“發現什麼?”
“發現……我、愛他。”
夢裡的曳月告訴夢裡的嬴祇。
夢中說夢,陽焰覓魚。
醒來後,感到不甘,感到失望,感到後悔。
如果知道是夢,至少夢裡,應該好好看看那個人,好好被愛的。
可他夢裡,本就知道是夢了。
但那到底,算是一個好夢。
人做了好夢的時候,現實就會將人叫醒。
嬴祇召集弟子,玉皇山有大事宣布。
作為唯一親傳弟子,玉皇山首席大師兄的曳月,自然站在最前麵。
那天天氣不好,陰雲晦暗。
就算曳月站在最前方,望著那個人的時候,卻覺得遙遠,遠得看不清對方的臉,臉上的神情。
他仍舊穿著藍色的長長的,華美昂貴的衣衫,坐在椅子上的姿勢,仍舊雍容尊貴,慵懶散漫,遙不可及。
戴著白玉扳指的手指輕輕撐著頭,好看的臉上,仍舊和從前一樣,帶著清雅溫和的淺笑,眼底又一點漫不經心的懶洋洋的。
那個叫曳月的人,從前以為嬴祇是個自戀的家夥,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們兩個人裡,最自戀的那個,其實是曳月自己。
他居然會以為,居然那麼多年都深信,那個人隻有在他麵前的時候才是這樣的。
居然理所當然,那個人隻對他,隻在他麵前才是這樣的。
沒有他,三個月,快一百天了。
他們從未相見。
但嬴祇還是嬴祇。
他是嬴祇月的月,但嬴祇不是他的嬴祇。
奇怪,他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不是,從是曳月的那一天,就知道了。
為什麼,好像現在才發現一樣?
玉皇山掌門,召集弟子,宣布了一項重大的事情。
所有弟子都很高興,都很興奮,都很歡喜。
掌門說,玉皇山要招收內門弟子了。
還有,他要招收親傳弟子,一十個名額。
在曳月十三歲的時候,因為大比要湊十個外門弟子,而長眉緊促,心事重重,對他說:“這種事情自然是要跟本門大師兄,宗門儲尊商定的。”
因為,“若是少爺以為有了彆的弟子,你便不是最重要的了,倘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生了氣傷了心,那可怎麼辦?到時候我要哄好久的……”
這個人,在他十八歲的時候,當眾宣布要收一十個親傳弟子。
所有都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人群散去。
那個人問他:“你怎麼想?”
曳月看著嬴祇,眼眸清銳如常,好像眼前這個人,他從未魂牽夢縈,日夜思念。
他們從未分隔一百多天。
他平靜地說:“玉皇山有三十多個弟子,怎麼才收一十個?”
嬴祇並未看他,這時候抬眉看他一眼,唇角上揚:“那便聽你的,全都收下。一十個名額,放開給新來的選拔吧。”
他聽到自己說:“好。我去宣布。”
他腳步如常,轉身離開。
一步,兩步,三步……十步。
“你沒有什麼,對我說嗎?”那個人叫住他,聲音輕輕的,和從前一樣,帶著溫柔的歎息。
他回頭,望著嬴祇的眼眸,微微蹙眉:“還有什麼事?”
好像,不耐。
他小時候,就總嫌嬴祇話多,總是打擾他,不耐煩的時候。
嬴祇看了他片刻,眉睫垂斂,漫不經心:“沒什麼,隻是,許久不見,有些想你。”
那眼眸微抬,深碧微斂的眼眸,仍舊是舊時溫柔,對他很淺地笑了一下:“你好像瘦了一些。”
他平靜地看著他,小時候,他會說,你好煩。
但現在,隔著距離,他已經長大了,再那樣說,像撒嬌。
他隻是微微頜首,眸光清明,神情冷清:“過幾日,我要閉關一段時間。”
他一直衝擊洞虛境,陸陸續續便要閉關,所有人都知道。
沒有任何異常。
“不用太過著急。”那個人說。
從前每次,他還會說,我們少爺天縱奇才,一定比我更早突破洞虛境,用不著著急。
但嬴祇十六歲進入洞虛境,他已經十八歲了。
後麵嬴祇再說,他就要生氣,對他發脾氣,用頭撞他出氣。
那少年微微露出一點厭煩,仿佛受不了他又話多,打擾他做正事。
同從前一樣。
好像這段時間的分彆,沒有帶來任何影響,任何改變。
“去吧。”
他說完後,對方離開他的腳步沒有任何遲疑。
甚至是加快了的。
如果不是那句,“不能被嬴祇發現……”。
沒有任何證據,能看出,那少年愛他。
……
一百七十八步,他走了一百七十八步。
走得稍微快了一些,走得不緊不慢,走得沒有任何異常。
直到離身後的那個人很遠,直到確定不會再被叫住。
直到轉彎,不被看見。
他開始跑,大步往前跑。
跑下玉皇山。
跑去沒有人會看見的地方。
從來都是的,他們之間的關係。
親近,還是遙遠。
貼近,還是疏離。
決定的那個,從來都隻是嬴祇。
現在,這個人似乎是要收回了。
他有些生氣的。
他應該是在生氣。
卻一瞬失去了對這個人發脾氣的理由,勇氣。
連他生氣發脾氣的理由,也是這個人給的。
這個人不想給了。
他就像當年在海上,偷偷觀察試探那個人底線的小孩子。
小孩子總是會敏銳知道,這個人會不會縱容他。
不會了。
為什麼?
嬴祇為什麼要發現?
他極力讓一切正常,讓他們和從前一樣。
那隻是他自己的劫,不影響任何人。
他隻是想救他。
他隻是保護了他想保護的人。
卻是這樣大的,無可挽回的錯誤。
……
他把自己沉在白水河裡。
想回去那個夢裡。
想從噩夢裡醒過來。
他小時候總是做噩夢,夢裡醒來的時候,想要哭。
但因為饑餓,死亡,恐懼。
他從未哭過。
他喚作父親的男人會罵他,人們對天生不哭,過分安靜的孩子,會有一種本能的厭惡,恐懼。
被賣給人牙子後,他才知道,他不會哭,所以不被愛,被拋棄。
但他感到困惑,他分明是因為先覺察了,不被愛的事實,才不會哭的。
小孩子本能就會哭,哭泣會帶來撫慰和滿足。
並不是因為,傷心。
知道不會被滿足,不會被保護,自然不需要哭。
為什麼,最後卻成了他的歸罪?
那個男人打他,打到血流不止,用鞭子抽他,抽得滿身一條一條的紫脹。
他隻是睜著眼睛,恐懼,但不會哭。
人牙子教他哭,說哭會讓他得到更多,更好的活著,他也沒有學會。
他們說,他生得一雙秋水籠霧一樣的眼睛,生來就適合流淚,隻缺一顆淚痣。
但是,他不會哭。
隻有眼睛受傷的時候,會有大顆的水色滾落,他以為,這就是哭了。
嬴祇從未教過他哭。
他躺在白水河裡,感到眼眶脹痛,好像有無儘的水,從眼睛裡湧出。
他現在,學會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