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嗎?”
“……”嬴祇,“不要自欺欺人。”
曳月靜靜望著他:“我不懂。愛一個人是隻要說不愛,就可以立刻不愛嗎?”
“並沒有要求你立刻。我給了你很多時間,隻是你都浪費了。”
那雙秋水清霧的眼眸,冷漠地,安靜地望著他。
曳月:“不允許愛你,允許可以討厭你嗎?”
嬴祇:“……嗯。可以。”
“好,那我討厭你。”唇角扯開笑意,眼眸是冷的,他說,“從現在開始,我會努力一天比一天討厭你的。”
那些尖銳的狠話,攻擊,感到刺傷於是也刺傷對方的話,都已經說儘了。
連吵架,也會吵無可吵。
他們到底在吵什麼?
有時候曳月自己也不知道。
好像就隻是,嬴祇讓他度情劫,而他不肯。
但真的是這樣的嗎?真的,隻是這樣嗎?
為什麼他覺得不是?
他感到痛苦,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痛苦。
他感到恐懼,但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
他想念嬴祇,但偏偏避而不見。
他那樣想他,想到身體的每一寸都在發疼,有什麼在骨髓裡瘋長。
遇見的時候,卻總是針鋒相對。
最後一次見麵,不知道怎麼吵起來的,好像他們之間就隻剩下爭吵可以說。
好像吵架是不費力氣的寒暄。
過程千篇一律,想不起來,也不用去想。
終於,感到厭倦。
他一瞬不瞬看著嬴祇的眼睛,冷冷地說:“我的事,你少管。”
嬴祇看著他,平靜道:“好。”
於是,終於連爭吵也沒有了。
話已經反反複複說儘。
這唯一見麵的理由,已經不需要了。
……
白色的飛鳥停在木槿花枝上。
歪著頭靜靜望去。
如履平地,走在崖壁上的紅衣少年,身體和地麵保持平行。
風把高高的馬尾和紅衣吹起。
視野左邊的半山湖泊,就像一麵鏡子,倒影著他整個身影。
秋天了。
曳月隨手摘下山壁上盛開的曼珠沙華丟進湖泊裡,像丟入一枚石子:“你沒彆的人可以窺視聊天的嗎?為什麼總是盯著我?”
【就像那位闕宗主說的那樣,你非常美,不管什麼物種,都無法拒絕美好的存在。】
不論什麼時候,羽潮的聲音聽上去都一如既往淡泊出塵,叫人錯覺縹緲仙氣,忘記祂是一隻妖。
曳月麵無表情:“闕千善也很好看。你不是能用彆的東西的視野看到遠處的東西嗎?去看闕千善。他是孔雀明王一脈後裔,真身和你也有相似。”
【萬妖之海外,我隻能通過我見過的活物去看。在萬妖之海外,我隻見過你。】
曳月喃喃:“上次說你是廢物,不算罵你。”
羽潮笑了一下,聲音仍舊聖潔:【真是喜怒無常,翻臉無情。】
曳月漠然:“被罵了為什麼笑?”
【我笑了嗎?】意識到這一點,羽潮微微愕然了一瞬。
曳月冷淡道:“知道我脾氣不好就趕緊從我身上滾出去。”
【你覺得是我的存在讓他不喜歡你?沒有了我,沒有了咒毒,你們就能和好如初?】
曳月麵無表情,手中要丟出去的花在指間碾碎。
“他都不喜歡我,也不讓我喜歡他了,我為什麼要和他和好?”
該是淩厲的,尖銳的,怒氣的,但都沒有,唯獨隻是落寞平靜。
【很傷心吧。】
“說了,讓你閉嘴。” 曳月閉上眼睛,聲音平靜。
本該是高傲銳利的,卻連發脾氣好像也沒有了心力。
【我不太懂安慰人,也不太懂人類的交際禮儀。隻是覺得,這種時候即便被你討厭,也比放著你一個人好。】
【你看上去很孤獨。】
如履平地行走在崖壁上的紅衣身影,縱使不是獨自一人,也叫人感到孤獨。
曳月睜開眼,輕瞥湖麵他自己的倒影,冷冷地:“難道你哭的時候希望有人看著?”
少年維持不住冷漠的聲音,有些惡狠狠的。
但發紅的眼角,再淩厲的眼神,也拂不開那雙秋水清霧的眼眸裡,山間涼意墜下的水色。
清銳決絕的哀愁。
像水麵開出的冰冷的漣漪。
羽潮一瞬愕然。
【抱歉。作為海妖的時候我是沒有眼淚的。死後作為靈族後,同樣也沒有。】
【我並沒有傷心這種感覺。】
聲音聽上去再聖潔柔和,也無法掩蓋,祂是大妖,而不是什麼淡泊無欲的佛修。
【唯一一次近似的感受,大概是剖心帶來的痛苦。姑且算作是“傷心”吧。】
【但即便是那種程度的痛苦,也比獨自待著要好。你知道的,萬妖之海深處的妖靈之境,和這裡和你隔著遙遠的距離。那麼久的時間,隻有我自己。】
曳月無動於衷:“萬妖之海不是沒有彆的活物,如果你隻喜歡人,每年被萬妖之海引誘進入的凡人不計其數。你如果願意,完全可以在他們死之前救下他們,次數多了,總會遇到一個不介意你種族不同的人願意陪著你,甚至跟你生孩子的。最次,也肯定有願意跟你聊天的。”
【可是我已經把斫心玉給了你了。】
曳月冷道:“怎麼,那玩意是定情信物嗎?你跟人生孩子連男女都不介意,也不介意對方是不是愛你,還在意儀式完整嗎?”
說完並不在意羽潮如何回答。
他像是已經感到厭倦,耐心耗儘。
垂眸,麵無表情望著山嵐虛籠的山澗湖泊。
放鬆身體和崖壁的鏈接,直直地墜落下去。
他早就墜落下去。
身體自發的俯衝力下,連同山間的曼珠沙華一起。
墜入凜然的湖水中。
水聲將一切淹沒隔絕。
羽潮是錯的。
獨自一人的時候,他並不孤獨。
被注視著的時候,才會。
被看見的人,要竭儘全力阻止脆弱侵襲,遏製眼底,從心底順著血液上湧的淚意。
會憤怒,暴烈,蠻橫,尖銳刻薄,姿態難看。
一切的一切失控,崩壞,都隻是為了抵擋,從彆人的目光和沉默裡被提醒看到,那個失控的自己。
不被看見的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否傷心。
看不到自己,讓他覺得安全。
曳月很早就發現,在水裡的時候他是聽不到羽潮的。
水可以隔絕羽潮對他的注視。
但不能隔絕彆的。
無邊的寂靜裡,有彆的聲音和過去浮現。
在夢境裡,他枕在嬴祇的膝上,將對方的手放在小腹。
望著那雙垂眸俯視著他的深碧眼眸。
一遍一遍,固執地迫使對方承諾,不會愛任何人。
在知道,原來那並不是夢,是千羽扇作用下入他夢來的真正的嬴祇後。
他就不可抑製地,沉湎於回憶那一刻。
像從未學過畫畫的人,憑借記憶去描摹失傳的古畫。
想要知道,那時候嬴祇望著他的眼眸裡,是什麼樣的。
在想什麼?
最後應下的那一聲,是答應了的吧。
但為什麼答應?
清醒時候的曳月,永遠也無法讓自己枕在嬴祇的膝上。
他們之間的距離,永遠都會隔著什麼。
這是一幅永遠也畫不出的畫。
他總是忽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逃離嬴祇身邊的時候,因為怕被嬴祇滅口,說了傻話。
月色之下,蘆花如雪。
嬴祇笑得打顫,將頭埋在他的肩上。
那時候,那樣親密,離擁抱隻差彼此相擁。
僅此一次。
永遠都不會有了。
他其實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