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劫束 原來不愛一個人,真的隻需要一瞬……(2 / 2)

可是,真的好痛。

他每一天都會想念,夢裡都是那個人要離開他,因為失去,失聲痛哭。

像個小孩子一樣哭著醒來。

明明是我在離開你,為什麼哭得卻是我?

醒來的時候,他無數次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去,回去玉皇山,回到那個人身邊。

就算失去一切,就算那個人不愛他。

可他本來就什麼也沒有。

還有什麼可失去的?

他有的一切都是嬴祇給他的。

我就隻有你啊。

如果連你也失去,還剩下什麼?

他從衣服裡爬出來。

他要去見嬴祇。

告訴他,他早就知道錯了。

嬴祇是對的,他是錯的,他不該那麼愛他。

他已經很久都可以不想他了,他已經少想他很久了,但,可能還需要一點時間。

他不能一點也不見嬴祇。

他很想他。

他想對他說,我們和好吧,我很想你,我一直都很想你。

你從未擁抱過我。

你抱我一下,我就聽你的。

我會好好度情劫。我會很乖的。

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度過情劫的,我一定不會這樣愛你了。

他從未低過頭。

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低頭。

……

那是清晨。

大雪覆蓋著玉皇山。

世界潔白如新。

玉皇山的梅花開了。

空氣裡是梅花的清香,並不冷,是溫暖的。

他挨到天亮,洗了澡,重新梳了馬尾。

換了最新的紅衣。

他走得很快。

潮生閣離嬴祇的玉霄宮本來就很近。

那時候他們每日都一起吃飯,形影不離。

玉霄宮很安靜。

這時候嬴祇應該是在練字。

修士不需要服侍的人,一路上沒有彆人。

門是開著的。

讓天光和雪色一起進去。

曳月走進殿內,嬴祇日常起居的地方。

那裡擺著一張長長的書案。

從前,曳月會坐在那裡寫字。

嬴祇就站在旁邊看著,看他寫得好的時候彎著眼眸笑著誇獎,看他寫壞的時候,笑著揶揄。

他因此總是寫著寫著就生氣了。

嬴祇就拉著他的衣袖,輕輕地晃一晃,說他少爺脾氣。

他看到。

此刻,那張烏木的寬大的書桌正前方,坐著一個小孩。

嬴祇在旁邊一手托著側臉,深碧的眼眸垂斂望著對方筆下的字。

小孩寫著寫著不高興了,驕縱的樣子一把丟下筆,筆墨弄臟了嬴祇的衣袖。

嬴祇回神,溫和地看去。

小孩拉著嬴祇的衣袖,烏黑的眼眸裡包著一點眼淚。

嬴祇任由對方拉著他的衣袖,看著小孩伸手抱住他的手臂。

渾身上下所有的血液一瞬間冰凍。

曳月一動不動站在那裡。

偏著頭,一瞬不瞬望著他們。

他知道啊,他知道嬴祇有了彆的弟子,很多很多弟子。

他知道,嬴祇不是他的。

嬴祇對他甚至沒有半分情愛。

他知道,他不是嬴祇最重要的人。

但是,但是……就連最重要的弟子,也已經不是了嗎?

眼淚無法控製地溢出。

你在做什麼?

為什麼哭?

不該哭的。

不應傷心。

就好像對方做錯了什麼一樣。

嬴祇對他夠好了。

嬴祇無論收許多人做親傳,還是要跟彆人成婚,有多少夫人,都是假的,都隻是為了讓他度過情劫。

就算嬴祇對他不是最好,在這個世界上,嬴祇也已經是對他最好的人了。

他不應該嫉妒,不應該生氣,不應該傷心。

嬴祇沒有錯,錯的有病的是他自己。

是他病了。

他隻是曳月。

嬴祇是嬴祇的嬴祇。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隻是屬於自己的,沒有人是什麼人的。

不可能也不應該有人是另一個人的全部。

是他病了是他錯了。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後退。

彆看我,彆發現我。

請彆同我說話。求你。

他不該來,他沒有來過。

書桌旁的小孩依靠著嬴祇,忽然轉頭看向前方。

讓曳月把他的臉看清。

曳月停在那裡。

呼吸停在那裡,世界停在那裡,一切都停在那裡。

那張臉……

他一瞬回到了那個小島。

他並不是最後一刻才逃跑的。

他早就逃跑過,差一點就逃走了。

他花了很長時間偷偷造了一條小船,準備了很多食物淡水。

但是,他遇到了母親。

在他四歲那年,因為不堪父親的毆打逃走的母親。

小島上偶爾也有大人,照顧那些孩子洗衣做飯的女人。

他認出來新來的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

即便四年不見,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要帶她一起逃走。

母親說好孩子,讓他等等她。

然後,她和另一個孩子坐上他做的船,他們拋下他走了。

他在海水裡追。

母親崩潰哭著壓著聲音質問他:“你一定要我死是嗎?”

他一動也不能。

可是,那是他的船,為什麼不帶上他?

為什麼總是他被拋棄?

母親壓著聲音哀求:“你哥哥還小,你在娘心目中是最聰明最懂事最堅強的孩子,誰都比不過你,但你哥哥什麼都不會,他會死的。你留在這裡,你還能想辦法再逃。你這樣鬨,是打算讓我們陪你一塊死嗎?”

哥哥靠在母親的懷裡,拆開他包在葉子裡節省的食物吃起來,望著他,眼神漠然,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他的痛苦,讓他感到快樂。

哥哥?

他在叫曳月之前,有一個小名。

因為小時候太餓了,抓住一隻咬他的老鼠,往嘴裡塞。

被大人發現,及時打掉。

他的哥哥就拍著手笑嘻嘻地喊:貓,弟弟是貓。

他的小名,就是叫貓貓的。

是,他還有一個哥哥。

比他大兩歲。

父親喜歡哥哥,哥哥沒有挨過餓,也沒有挨過打。

哥哥還會學著父親的樣子打他。

他們說,他可能不是父親的孩子。

所以,挨餓、被打、被賣掉的是他。

但他有時候會想,是不是他也不是母親的孩子。

不然的話,為什麼每一次都是他被拋棄?

他在那座島上的名字,叫作林漵。

大人物給他取的名字。

入漵浦餘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2]。

“我親眼看到,林漵悄悄偷走了你的牌子。”

這是哥哥?

偷走其他人的牌子,告訴對方,是林漵偷的牌子,因為林漵想要彆人犯錯去死,這樣他就可以晚一些死。

朝不保夕的環境,即便是孩子也不是天真無害的。

那一次,他差點被他們殺死。

因為他比其他人照顧得靈草更好,所以最後一刻,大人物出手救下了他。

他問母親:“你知不知道他要害死我?”

母親卻哭著罵他,果然留著和那個男人一樣自私惡心的血,問他難道非要逼死他們嗎?

她哭著壓抑地說:“我回來找過你,我若不是找你怎麼會落得這個下場?我已經儘我可能了,我不欠你什麼。你幫我一次……”

於是他一點聲音也沒有出,看著他們乘著他的船走遠。

天亮了。

大人物在旁邊看著他。

“人間之苦最是如此,可你怎麼不哭?”

他從小到大都不哭,他不會哭,不喜歡哭。

很多人說,他生著一雙看起來便適合流淚的眼睛,秋天的風露一樣,可他從來不哭。

直到這一刻。

誰都可以對他不好,誰都可以拋棄他,誰都可以袒護哥哥,誰都可以對哥哥好。

嬴祇可以對所有人好,對任何人好,對任何人都好過對他。

但嬴祇不可以,對哥哥比對他好,嬴祇不可以像對他這樣的好,去對哥哥。

他傷害過我,他欺負我。

嬴祇不可以……

他那一瞬,好像變成了一個孩子。

他看到小時候的自己,揉著眼睛抽噎地哭著,拉著他的手指著那個孩子。

對他說,這是他的位置,嬴祇是他的,你幫我搶回來。

他就成了那個小小的八歲的夜月。

他以為自己在嚎啕大哭,抽咽著說不出話。

但實際上他一滴淚都沒有。

他以為他哭了,但他隻是瘋了。

他瘋了一樣的拿劍指著那個和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冷靜地讓對方滾開。

他顫抖地粗暴地企圖將對方從嬴祇的身上拉開。

但他拉不開,他隻有八歲。

嬴祇幫著那個人。

那個人明明什麼也不缺,父親母親都愛他,保護他,他卻隻有嬴祇。

嬴祇為什麼要用對他的方式對那個人?

為什麼讓那個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嬴祇可以對任何人這麼好,對很多人這麼好,但為什麼是那個人?

他瘋得就像是要殺了那個孩子。

讓對方滾,或者死。

他確實瘋了。

他知道他應該理智一點。

哥哥比他大兩歲,哥哥不可能現在都還是一個十歲的小孩。

這有問題,也許這不是哥哥,也許隻是長得像,也許……

然後,他看到,那孩子在被他粗暴地拉著手的時候,毫不掙紮毫不反抗,因為信任嬴祇的製止和保護,就隻是放鬆安靜地站在原地望著他,眼神漠然,張開嘴對他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

曳月的痛苦,讓他快樂。

是他!

他要他死,他要母親拋棄他,他要他的嬴祇……

他要殺了他!

“你瘋了嗎?曳月!”嬴祇的聲音一瞬打破所有的迷障。

嚴厲的淩厲的冰冷的聲音,從未有過。

他僵硬地緩緩地朝嬴祇的臉望去,想要看清他眼裡的情緒。

看到那個人深深蹙著眉,仿佛難以接受,他如此暴戾。

他看著嬴祇,張了張嘴。

“你不要對他好。”

他顛倒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忘了他長大了。

還像小孩子那樣去告狀。

他從未告狀過,他沒有可以告狀的人。除了嬴祇。

他想告訴嬴祇,這個人對他的壞,這個人欺負他。

嬴祇那麼好,嬴祇隻是不知道,這個人那樣欺負他,才對欺負他的人比他好。

求你,不要對他。誰都可以,他不可以。你不要……

“所以,我隻可以對你好嗎?少爺。”平靜冷寂的聲音,仍舊是溫柔的。

哥哥背靠著嬴祇,露出大大的笑容看著他:“少爺?”

是啊,他是假的少爺。

他看到這張臉,被提醒,終於想起,真正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他從來都不是少爺,他是誰都可以欺負的小可憐。

要被拆穿了嗎?

他感到恐懼。

他想求救。

嬴祇:“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

以前是什麼樣子?

“……師兄變了好多,我還是喜歡他以前的樣子,驕傲冷淡耀眼,像永遠追不上的月亮。”

“……他現在看上去,好普通。”

“……許多人說,十六歲初出修真界的曳月,大半個修真界都愛慕著他。傳說一樣。但他看上去,跟傳說並不一樣。”

“……陰鬱可怕的樣子。”

這樣的話他已經聽過了許多。

但從嬴祇這裡還是第一次。

他以為自己會哭,但他甚至話都說不出來。

嬴祇問他那句話,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他血液冰凍住一樣。

他看著嬴祇,搖頭。

他想起,他長大了。

他是曳月,他不是林漵,也不是貓貓。

他是驕縱高傲壞脾氣的少爺,他可以暴烈,可以殺人,唯獨不可以軟弱。

他一步一步後退。

他沒有哭,甚至從未如此冷靜。

望著那雙深碧的眼眸。

嬴祇對他很好,但不是唯獨對他好。

嬴祇是嬴祇自己的。

嬴祇可以對任何人好,任何人裡當然包括傷害他的人。

他知道,或許有內情。

也許是又一個為了讓他度情劫的法子。

但,都無所謂了。

他隻是終於清醒,他永遠也不會得到嬴祇全部的愛。

誰都能拋棄他,嬴祇當然也可以。

他年少遇到那樣驚豔的人,全部心神都凝聚對方身上。

奉為神明。

他連自己都沒有,他都不愛自己,嬴祇為什麼要愛他。

他不怪嬴祇,即便嬴祇不要他討厭他了,嬴祇也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

他知道的,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像嬴祇這樣對他好的人了。

他知道,他愛嬴祇,勝過這個世界的所有,勝過他的命。

但是……

他望著嬴祇的眼睛。

如果你不能最愛我,隻愛我。那我就一點都不要了。

他隻是看了他一眼,牽著那個抽噎哭泣,難過得話也說不出的八歲的曳月,緩緩後退,安靜地走了出去。

走出玉霄宮。

走出嬴祇的世界。

小時候的曳月是不會哭的,你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小曳月隻是不住地揉著眼睛,抽噎著一直回頭,指著嬴祇的方向。

你沒有遇到他,遇到他的是我。

他停下腳步,單膝跪下,在無邊的冰雪裡擁抱那個小小的身影。

沒關係。沒有他了,但你有我。以後,我會愛你,保護你的。

不用替我哭。

他已經不會再哭了。

嬴祇是對的。原來不愛一個人,真的隻需要一瞬間,一個念。

他不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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