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劫束 原來不愛一個人,真的隻需要一瞬……(1 / 2)

50、

曳月垂著眉睫, 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鋒利冷硬。

沒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動。

嬴祇沒有鬆手,於是他也一動不動。

這裡明明那麼多人, 那麼喧鬨, 但在嬴祇出現後,他卻覺得死寂得好像就隻剩下他們。

大概是見到有人來製止曳月這個瘋子, 那方天境的弟子又狂笑起來, 叫囂著又要說什麼。

曳月眼眸微睜, 帶著一點陰鷙的冷意望向對方。

不等他有任何舉動。

站在他和方天境弟子之間, 背對著對方的嬴祇輕慢地揮了一下手, 就像趕走狂蜂浪蝶,亦或者是惱人的蚊蠅。

方天境的弟子和他周圍的同伴一瞬被一股風憑空推出去幾十丈。

嬴祇輕慢回頭,望向他們, 聲音低低的, 漫不經心, 所見一切比任何時候都乏善可陳:“若是覺得已經活夠了, 大可繼續待在這裡。”

於是,所有人眨眼間如鳥雀散儘。

一直都是這樣的。

曳月再凶戾冰冷, 彆人好像也不怕他。

往往他耗上十倍力氣,才能震懾住的人, 嬴祇每一次隻需輕飄飄的, 甚至帶著幾分揶揄散漫笑意就能達成目的。

年紀小的時候, 曳月有時候會因此嫉妒。

那時候嬴祇一邊漫不經心地笑, 一邊問他:“為什麼?像我們少爺這樣不是很好,人人都喜歡。”

“不好。”他也想變得,一個眼神毫不費力就叫人敬畏, “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想跟人打架的。”

尤其是一些人本事不濟,打贏了沒什麼體驗,還得小心控製著彆把人打出好歹,很是讓他苦惱。

嬴祇挑眉笑道:“啊,你這樣想嗎?那你不妨學我一樣,多笑一笑。說不定人家就怕你了。”

曳月看他一眼:“你是有病嗎?要人怕我,我自然要再凶一些才是。”

“昂。”嬴祇矜持頜首,下一瞬卻捂著臉笑得不行。

雪花落下來。

冷不防想起過去。

曳月怔了一下。

他已經很久都想不起他和嬴祇的過去了,甚至想不起來,他們正常時候該是怎樣的。

嬴祇回頭的時候,曳月的神情已經坦然。

冰冷漠然的高傲、坦然,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好像被嬴祇握住的不是他的心劍。

亦或者,握住了他的心劍並不是什麼值得在意的事情。

一開始被發現心劍的時候的狼狽、慌張、絕望,好像都隻是嬴祇看錯了。

少年堅不可摧的冷漠,微斂的清銳的眼眸直視著嬴祇,聲音冷清:“怎麼,又要教訓我不度情劫嗎?”

嬴祇注視著他的冷漠。

鬆開手,任由少年將那柄心劍收入鞘中,歸於心海。

什麼也沒有說。

曳月抬步就要走,從嬴祇身邊徑直擦身而過。

嬴祇下意識拉住他的衣袖一角。

是身體習慣性的舉動,在意識之前。

在曳月小時候,每一次生氣離開他,嬴祇就總是和他玩這樣的遊戲。

隻要輕輕晃一晃衣袖,那壞脾氣驕縱的少爺就會軟化。

因為這無法解釋的舉動,他們兩個人都停在那裡。

嬴祇沒有鬆手。

曳月沒有回頭。

那抓住衣角的舉動很輕,明明再走一步就可以輕易抽離。

卻許久,誰都沒有動。

雪花落下來。

一抬頭就望到依靠玉皇山的那座巨大的高達百丈的玉像。

雕刻了年,卻還尚未完工。

即便隻是半成品,遠遠望去,水藍色的天霜冰晶雕像仍舊璀璨奪目,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們都不由自主望著那裡。

那是曳月十六歲贏得大比後,嬴祇給他的禮物,原本是要作為十九歲的生辰禮的。

但曳月十九歲的生辰已經過去了。

嬴祇平靜地說:“玉像還差最後一個步驟,匠修這段時日一直在問你,何時回來。莫要讓人家再等。”

沒有提及心劍。

也沒有責備他。

“嗯。”

曳月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和感情,和他臉上的無動於衷一樣。

匠修不可能一直絆在這一件事上。

曳月這次回來也是想了結這件事。

他們一前一後,沉默地往山上走。

有時嬴祇在前,有時曳月在前。

步調從未一致,從未並肩。

就像兩個被迫同行的陌生人一樣,毫無默契。

到了山頂上。

“我自己去就行。”

曳月獨自來到雕像上。

得到傳信的匠修已經等在那裡。

彼此都知來意,並未有什麼寒暄。

匠修開始比照著曳月的樣子雕刻。

尋常的匠修都要事先畫圖,但這位匠修說,其他都可以比照畫像,唯獨眼睛是關鍵,是捕捉那一瞬的神,隻能看著真人。

可是,就在最後一刻,對方凝神注視了雕像半天,卻依舊搖了搖頭。

曳月:“還是不行?為什麼?”

在曳月看來,雕像的完成度已經近乎完美,隻差最後的眼眸神光。

可就是這最後一筆,匠修卻拒絕下筆。

匠修說:“這雙眼睛我雕刻不出來,也不該雕刻。”

曳月:“為何?”

匠修是一個外表清臒瘦削卻滄桑的中年男子,一頭長發紮成低低的馬尾。

整個人顯得無限理性沉穩。

在所有的匠修裡,他是最不像匠修的,更像一個刀修。

他望著曳月的眼睛,那是一雙盛滿了水的眼睛。

鋒利又脆弱。

就好像下一瞬就會流出淚來。

“對於我們匠修而言,每一次雕刻的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孩子。”

匠修說,他不忍心讓自己的孩子,有那樣一雙悲傷的眼睛。

“請幫忙轉告嬴山主,我不能再雕刻下去了。”

悲傷嗎?

曳月錯愕。

他很少照鏡子,但也是看過的,並不知道那雙眼睛在彆人看來是這樣的。

曳月麵無表情:“我知道了。”

從雕塑上下來。

嬴祇還站在山頂的懸崖邊,在他身邊連風都是熨帖順從的,好像接近他的那一刻,就進入了春天。

他戴著白玉扳指的手輕攏著一株草,上麵肉眼可見開出一朵白色的花。

“十九歲生辰,有想要的禮物嗎?”

曳月回神:“我的生辰在九月,已經過去了。”

嬴祇溫和道:“沒關係,明日補上就是。”

也是,曳月並不清楚自己的生辰,是嬴祇將他的生辰定在了每年九月的寒露之日。

節氣的日期每一年並不固定在某一日。

遲或者早,便都一樣。

曳月想了一下,冷靜道:“我不想雕刻了。”

嬴祇:“為什麼?”

曳月垂了眉睫,沒有看他,聲音和神情都無波無瀾:“我不喜歡被人注視著眼睛。”

匠修雕刻不出眼睛,即便雕刻出來,意味著每個人都會看到他的眼睛。

“那就不雕眼睛了。”

他們重新回到雕像上。

嬴祇站在曳月身後,伸手蒙上曳月的眼睛:“照著這樣雕完吧。”

視野一片黑暗,誰都沒有說話。

嬴祇身上矜貴奢靡的沉水香,熟悉又陌生,讓人恍惚以為是即將到來的春天。

時隔快一年,他們第一次靠這樣近。

匠修這一次很順利就完成了雕刻。

曳月仰望著。

他沒有雕刻一隻蒙住曳月眼睛的手,或者再雕刻一個嬴祇。

那蒙著他眼睛的人,在匠修的手中具象成藍色的長長長長的錦帶。

是神秘的尊貴的,像春天夜色一樣,獨一無二的溫柔的藍。

和嬴祇身上的藍一樣。

藍色的錦帶和雕像的衣袂一起飄蕩在玉皇山的風裡。

於是虛掩了眉眼的雕像,唯獨隻剩下清冷的高傲。

雕像耗時年終於完工了。

匠修看起來很滿意,道心圓滿,很快就要進階,沒有多說什麼就告辭離去。

隻剩下他們還站在雕像橫持的劍上。

嬴祇收回望著雕像的視線,看向曳月。

“你這一次,走了很久。”

曳月一瞬不瞬望著嬴祇的眼睛。

聲音是冷清的:“那不是合了你的意?不見麵,對你跟我都好。”

這是嬴祇說過的話。

嬴祇的聲音低低的沉下去,眼眸仍舊溫柔:“你在生氣嗎?”

曳月望著他的眼眸,無動於衷:“既已無事,我先走了。”

話落便轉身離去。

嬴祇站在那裡目送他,看那筆挺銳利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也未曾有一絲回頭的意思。

長大了的少年眉眼鋒芒銳利,仿佛割傷一切,目下無塵的清冷高傲,比這座冰晶雕像更加非人,不可了解。

從他小的時候,就很難叫人了解。

握住他的心劍,嬴祇也很驚愕。

……

直到走出那視線很遠很遠,確保嬴祇不會看到他了。

確保他走在任何人都不會看到他的地方。

曳月停住腳步。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最不想被注視著眼睛的人,就是嬴祇。

黑暗裡匠修雕刻的那段時間,嬴祇是否有看到雕像那雙未完成的眼睛?

是否透過雕像那雙無神的眼睛,看見他?

不可以讓人對這雙眼睛有和匠修一樣的感受,於是極力堆出冰冷漠然的鋒利。

他抬起右手,緩緩地,輕輕地蒙在自己的眼前。

模仿著那一刻嬴祇的動作。

就好像那一刻還持續著。

黑暗裡那段時間,很安靜,他覺得很好。

好像藏起來了一樣。

想,多逗留一會兒。

在沒有他的這九十五天,至少一次,嬴祇有想起過他嗎?

會想起吧。

捂住眼睛的,蒼白寂寥的臉,緩緩扯出一個笑容。

孤獨,寂靜。

但,想起了又能如何?

他想要的,這個人永遠也不會給他。

……

夜深了。

潮生閣。

曳月看著手中的錦盒,裡麵放著他送給嬴祇的生辰禮。

他選了很多禮物,最後隻決定送最中規中矩的那個。

一些破真境時期可用的天材地寶。

他闖了個秘境,才找到合適的。

與此同時,還有其他預備的禮物。

他手寫的寒渡的風土人情筆錄。

一根他自己做的笛子。

他畫的寒渡夜裡萬千願燈飛天的盛景。

畫得不太好,他從前不會畫畫,才開始學。

當時準備的時候不覺得如何,現在看起來,這些都是小孩子的玩意,拿不出手。

他將它們收起來,隨意放在一堆禮物裡。

不打算交給嬴祇了。

若是沒有心劍那件事,或許還可以,但一切都已經毀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長大了,心裡期盼的,為之努力的,以為一定能發生的未來,能達成的願景,全都事與願違?

度不過的洞虛境。

度不過的情劫。

隻存在於想象中的彼此淡然從容的重逢。

小時候聽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1]。

當時不解。

現在卻漸漸發現是事實。

潮生閣一切還是離開前的樣子,他甚至在自己的衣物裡發現了一件嬴祇的衣袍。

忘記是什麼時候,對方披在他身上,被他帶回來遺落在這的。

大抵是很久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這一年。

他在沒有月光的黑暗的房間裡躺著。

衣服像被子一樣蓋在他的身上,試圖將他藏起。

小時候他就喜歡做這個遊戲。

但他已經長大了,即便嬴祇比他高,嬴祇的衣服也很難完整地徹底地將他頭從到腳藏起來。

於是他側著身,微微蜷縮起來。

讓那柔軟的衣物將他全部覆蓋住。

輕輕地緩緩地深深地呼吸。

身體裡說不出的細細碎碎的疼。

不知道究竟是哪裡。

並不很嚴重,隻是一刻不停折磨著他。

許久,才意識到那細碎的痛意,是身體裡有什麼在掙紮,祈求。

他的身體好像是一條河流,河底沉著無數個曳月,他們都在對他說。

在說……

已經九十五天了,可以了嗎?

讓我去見他,我真的很想他;

說……

為什麼要回來?走吧,現在就走,彆讓我前功儘棄。

我不想見他,我已經不愛他了;

說……

我隻有他。

可是我,我隻有他;

他按著痙攣的胃,咬緊牙關。

人都說傷心,但痛的實際上是胃。

痙攣,抽動著五臟六腑。

他安靜地,徒勞地抓著嬴祇的衣服。

我很疼。

嬴祇,我真的很努力了,但是……真的好疼啊。

他一直都很怕疼。

眼淚無聲打濕了臉。

他放棄去希海,因為意識到無論到哪裡他都是一個人。

即便他有了朋友。

但,他的兩個朋友已經有彼此了。

希音待他很好,可是希音已經有長離了。

那兩個人才是一個世界的。

他進不去,也不想過去。

他有的隻有嬴祇。

即便是一點點的嬴祇。

也足夠驅散海上漫長寒霧一樣的人世。

寒渡比玉皇山更寂寞。

寒渡沒有嬴祇。

他緩緩地輕輕地呼吸,平複著要將他撕扯的掙紮。

不該嬴祇爭吵的,不該那麼冷漠。

明明那麼久沒見了。

那個被他冰冷直視的人隻是溫柔地望著他。

錯覺好像下一瞬就會說。

我想你了。

但那個人到底沒有說。

蜷縮在衣服裡的少年,像一隻孤獨的幼獸,不住地發顫。

咬緊牙關,冷汗卻溢出。

彆去。

已經努力了那麼久,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等春天來了,一切就好了。

他知道的,總有一天嬴祇會離開他。

他隻是嬴祇的萬分之一,嬴祇卻是他的全部,這樣下去是錯誤的。

對他和對嬴祇都不好。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沒有誰是誰的全部。

他永遠也無法得到嬴祇的愛,無法擁有嬴祇。

嬴祇是對的,他是錯的。

他知道他應該自救。

應該離開,應該不愛。

他是真的想不愛嬴祇,他是真的,想要放過嬴祇。

想要救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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