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月病了, 發了高熱。
他在寒水裡泡了太久。
希音察覺到不對的時候,他已經失去了意識。
修士的體質輕易不會生病,一旦病了就極其難愈。
少年連病了的時候臉上也沒有一絲脆弱, 仍舊是劍一樣的冰冷銳利。
好像所有的哀愁都在那雙秋水清霧一樣的眼眸裡,於是閉上眼睛的時候,就隔絕了一切。
他看上去仍舊是那個以手中之劍屹立修真界的大比魁首,是無數天之驕子心目中渴望戰勝而不能的高山。
在未曾見麵的時候,希音就已經認識了他。
他和傳聞中一樣冰冷高傲,不可接近,不能了解。
世間所有的天才都是那樣的,鋒芒不露、桀驁不馴。
但見到他, 認識他之後, 希音才知道,他比那些人以為的更高傲, 卻也可以說他從未有絲毫的驕傲。
高傲的是性情, 是靈魂。
這是連蹙眉神情也隻有一往無前的桀驁淩厲的人。
即便病了,也不肯示弱人前。
背對著的時候,他知道他好像哭了, 卻從未真正看見他的眼淚、脆弱和悲傷。
雖然他曾在大街上見過, 他麵無表情的臉上的淚。
但無論多少次回想起,那一瞬都好像是希音自己幻想出來的一樣。
哭是悲傷, 是失態,是坦露, 是心和靈魂的縫隙。
在那張冰冷高傲的臉上卻找不到絲毫。
希音想, 那個人一定也沒有見過他的眼淚,見過他的悲傷,見過他的脆弱。
如果見過, 不可能忍心。
希音不明白,他明明這樣強,整個修真界前後五百年都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耀眼的人。
他應該鮮衣怒馬,應該縱情歡笑,應該睥睨世間,無所畏懼。
為什麼卻這樣冰冷孤寂?
是誰將皎潔清冷的月亮曳下天際,卻任他沉入寒潭?
應是世人愛他而不敢,不該是他為某個人心怖離憂。
“長離說得對,那個人並沒有好好養你……”
……
那場高熱斷斷續續的,持續了很久很久。
有時候清醒,以為痊愈。
卻又很快地再次重蹈覆轍。
迷迷糊糊的時候,曳月微睜著眼緊緊拽著希音的衣袖:“我不想回玉皇山。彆送我回去。”
生病的時候,因為虛弱,臉上是沒法有什麼表情的。
如果有,也隻有淡漠。
甚至短短一句話,也一字一頓,說得費力。
希音柔聲說:“放心,我不送你回去,我也不放心他們。”
曳月鬆開手,安靜地靠在畫舫的床上,不再動了。
窗外是白水河的粼粼水波。
他連眉睫都紋絲不動,安靜得像一株植物。
他不想讓嬴祇看到他生病狼狽的樣子。
他不是故意生病的。
不是想要嬴祇的憐憫。
嬴祇大抵也不會憐憫他,或許隻會失望。
失望於他這樣軟弱。
如此輕易讓自己病成這樣,以為他不肯度情劫,故意示弱博他同情。
不,他知道嬴祇不會的,嬴祇待他一直很好,從未誤解他。
隻是,他不想有一絲一毫的可能,讓那個人討厭他。
如果他們要分彆了,至少得留下一個還不錯的印象作為回憶吧。
前段時間滿世界地和人比試。
偶爾一次路過一個茶館。
說書人在講一個故事,一對少年眷侶,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中年生了嫌隙的故事。
故事講到一半,他隻聽到了上闕。
故事裡的人最終選擇折劍分箸,還是貌合神離,尚未定論。
他著急趕回來,於是問說書人。
說書人說,倘若選擇在尚存愛意的時候分離,未來想起彼此的時候,便還留有美好的印象。
可是若繼續強求,人心既變,神佛弗能,最終隻會磨光彼此最後一點愛意。
最後的最後,想起彼此,就隻剩下互相憎惡厭煩。
若是選擇前者,或許會感到痛苦,後者卻再無痛苦。
“再無痛苦?”
“沒有了愛,自然就沒有痛苦。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1]。世人貪心不足,嗜愛如飲蜜鴆。殊不知情深不壽,愛意唯淡薄方好。公子,選什麼呢?”
曳月那時不知道。
他以為隻要抵得住痛苦,飲鴆止渴又何妨?
如今卻懂了。
人沒有愛的時候是可以好好活著的。隻有一點點愛也很好,會讓人開心喜悅。
但倘若這愛再多一點的時候,痛苦和孤獨就會一起來了。
往後,越多的愛,就越多的痛苦。
在痛苦未曾淹沒他之前,給他全部的愛。
或者,全都拿走。
他不想他們彼此憎惡,最好在一切糟糕透頂、無可挽回之前,就此停住。
曳月,不想愛嬴祇了。
他既已經看到了他的劫,他從不逃避,是該去度了。
從那天開始的每一天,他都會努力不愛嬴祇。
於是從那天開始,他就病了。
他九歲那年就認識了嬴祇,從此再未分開過。
他是嬴祇月的月。
他就是嬴祇,嬴祇就是他。
嬴祇長在他的命裡。
從身體裡從靈魂裡,從他整個生命裡剝離出那個人的一切,就像把他整個人拆開了重新拚湊。
那的確很痛。
病重神智陷入模糊,他一聲不吭。
靈魂沉入白水河底。
在水裡寫無人看見的字。
【嬴祇,今天是不愛你的第三天。
我在白水河上,看著夜裡的玉皇山頂,星星很亮,但什麼也看不到。
我很,很想你。
我們和好吧。
我們和好吧。
我們……】
熱度降下去的時候,他清醒過來。
靠坐床邊,披頭散發,病容蕭索,麵無表情看著自己的手,許久彆過頭去。
感到自我厭惡,感到被自己背叛。
他不想他。
他沒有想他。
錯的的確是他,貪心不足,要的太多了。
因為一無所有,於是得到了一點饋贈,就奢望獨占所有。
時至今日,已經不該再想。
但是,但是……
病情反複的時候,意識沉入河底。
那個曳月安靜地望著他,眸光灰暗無望,問他。
可是,我隻是想默默喜歡,我明明沒有索取任何,為什麼會這樣?
他沒有表情,輕輕地說:因為被發現了。
那個曳月含著眼淚,悲傷地問他。
如果這一次我藏得好一點,能不能允許我有一點愛他?
他伸出雙手,輕輕一推,被無數心劍刻在河裡的水字凝作的鎖鏈束縛的那個曳月,向下沉去,一直沉入泥沙深處,沉入地脈。
那你,藏好一點。
他做了夢。
夢到一直下沉,人會回到時間的過去。
夢到他回到了一切的轉折,他去萬妖之海前。
嬴祇給他那枚分神的耳墜,作為十八歲生辰的禮物。
對他說:“意外做出來的小玩意,我沒有想要保護的人,自然隻能給你。”
醒來之後,發現半夜起高熱,他模模糊糊躺在一葉小舟上。
這葉小舟像極了當年海上他們乘坐的法器。
是他當年學做法器時候複刻的。
躺在葉子上,他將臉貼著秋天的白水河,逐漸從深深深深的夢裡醒來。
是因為沒有想要保護的人,才給他的嗎?
原來,是他誤解了。
你從來不是他想要保護的人。
他從未欺騙過他。
是他自己誤會了。
……
……
那場病斷斷續續持續了三個多月,一直到十月。
病情反複的第一個月,希音和長離帶他看了很多醫修。
但大夫診斷的結果都不是什麼疑難雜症,隻是普普通通的傷寒。
希音很焦急:“隻是傷寒,怎麼會反反複複高熱不退?”
曳月拉著希音的衣袖,搖了搖頭。
大夫的藥並沒有開錯,每次吃了不久都會退熱。
醫修翻遍了古籍,最後說:“是水土不服。”
希音錯愕:“他一直長在那裡,已經好幾年了,怎麼可能突然水土不服?”
醫修:“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便是一棵樹,一直長在那裡,也總有一天那裡的水土環境不適宜生長的時候,何況是人?隻能說明,那裡已經不適合他再待下去了。慶幸這是個人吧,若是植物,再待下去就要死了。”
回去的路上依舊是坐船。
長離和希音在後麵小聲爭吵。
曳月慢慢又燒了起來,他在那細碎的爭執聲中昏睡去。
醒來的時候,希音小心翼翼地問他:“你要不要考慮,離開玉皇山,跟我們回希海。”
曳月沒有說話。
長離抱臂站在門口,光影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他望著曳月:“隻是暫時地住一段時間,如果你病好一些,我們再回來。”
曳月倦怠地垂下睫毛,很輕地嗯了一聲。
長離笑起來:“那我們今天就走,正好是順風。”
“我寫一份留書回去。”
長離嗤道:“這麼久也沒人來過問過你的死活,乾嘛要傳信給他們?人家不一定有空看呢。”
“長離!”希音不讚同地搖頭製止他。
長離抿唇,乾脆走了出去。
曳月沒有在意。
他如果還和嬴祇鬨脾氣,或許會賭氣銷聲匿跡,但現在不會了。
如果在嬴祇那裡他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又有什麼資格憤怒於對方的輕慢不在意?
無論如何玉皇山都是他的家,嬴祇是將他養大的人。
既然不打算賭氣,既然要放下,便該做事周全些。
離家出走,不告而彆,讓對方以為失去後悔莫及,那是小孩子才會有的想法。
話本裡兩情相悅的眷侶做來是情趣。
但他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