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筆半響。
“有事外出,數月即返,勿念。望珍重。月留。”
望著那張紙,片刻,他自嘲笑了。
明明已經在放下,為何卻還是寫不出“師尊”二字?
為何想到你,眼底還會潮熱?
他凝了靈力做傳信符篆。
直到七日後,船離開玉皇山境內的那天,才回到回信。
上麵隻有一個字。
“好。”
就如上次見麵吵架,他說讓嬴祇不要管他的事。
嬴祇回的那個字一樣。
那個字像一聲嗤笑。
曳月平靜地緩緩將那張紙攥在手中,揉皺。
他不如嬴祇。
嬴祇答應不管他,說到做到。
他卻反反複複。
長離是對的,他不該寫信回去。
以為周全的行事,其實卻還是在期待你隻言片語的回應嗎?
他麵無表情,讓那張紙在掌心湮滅成灰。
卻許久,都不能放。
……
那一天是舊曆八月十九。
曳月再次舊疾發作,來得迅猛,燒到昏了過去。
這一次,半個月後才醒。
那時是夜晚。
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
他十九歲生辰,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上,在他昏睡的時候度過了。
沒有嬴祇。
……
看了一夜的秋雨。
第二天精神好了許多。
希音看到他病愈很高興。
曳月:“這是希海嗎?”
希音搖頭:“你剛離開玉皇山境內就病情複發了,怕路上顛簸,我們就停在寒渡。”
曳月:“這裡風土不錯。”
希音:“那便不走了,就在這裡吧。”
曳月看著他:“你不想回家嗎?”
希音微笑道:“出來也沒多久,不急於一時,看你喜歡這裡。病剛好,若是換個地方再反複就不好了。”
曳月的確喜歡這裡。
這是他和嬴祇沒有來過的地方。
小鎮依水而存,像是一座孤山。
鎮上所有的房屋都建造在山壁上。
一層一層,被穿山環繞的樓梯勾連。
夜裡燈火點亮的時候,像進入了一種奇異幻想的神秘之地。
好似不在人間。
小鎮裡什麼人都有,白日的時候隻有凡人,到了夜裡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往來各族,妖魅精怪皆尋常,隻是都修為微弱,也怕驚擾凡人,天一亮就躲起來。
被曳月看到自己藏不好尾巴和耳朵,也並不害怕,隻是露出害羞的表情。
他們很喜歡在夜裡拿著燈籠遊蕩,逛街市。
曳月在寒渡的時候也還是斷斷續續地會高熱,但一次比一次好得快些。
燒起來的時候,也不會再神魂離體,意識勉強清醒。
他不想再做沉入河底的夢,於是便披著黑色的鬥篷,執燈混跡在那群精魅裡,在街市裡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些精魅很喜歡夜裡放燈,祈願。
每當天快亮前,要回去的時候,他們就會放飛手中的燈。
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在燈盞裡放上手寫的願箋。
曳月沒有願望可寫,每次都隻是放燈。
有一次兩個手拉手的小精怪看到了他,以為他孤零零的一個人,不怕生地對他笑笑打招呼,提醒他要寫願望的。
說著還將自己的筆遞給他。
於是,曳月第一次在燈裡寫了願箋。
【嬴祇,今天是九月廿一,今天是不愛你的第五十二天,馬上就是第五十三天。】
【我已經很久沒有再做那個夢了。】
【不再試圖想要時間倒流,回到過去,更改我犯下的錯誤。】
【寒渡很美,我喜歡這裡。】
【這裡的夜晚好像才是白日,當所有的願燈放飛,所有人在即將到來的白日睡去的時候,整個世界一片黑暗。】
【寒渡最高的山上有一棵樹,開著白色的花。】
【我不知道是什麼。】
【每次站在那棵樹上,遠遠望著東方,總是錯覺好像青色的遠山的儘頭是玉皇山。】
【我學會了吹笛子。】
【是一個有小羊尾巴的小精怪教我的。但她也不知道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我已經不再執著。】
【等你生辰的時候,再見麵,希望不再愛你的我,能這樣心平氣和地吹給你聽。】
他寫完回頭的時候,發現那個小精怪和他的朋友已經走了。
也許看他寫得認真,於是沒有出聲打攪。
他的確寫得太長了些。
無數的願燈都已經飛遠。
寒渡陷入黑暗裡,隻有他一個人醒著。
他靜靜看著寫好的願箋,將它緩緩揉皺。
捏碎的那一刻,卻微微一顫咳嗽了起來。
他咳了很久,停止的時候,那揉皺的願箋卻還是沒有碎。
他卻已經沒有了心力。
將揉成一團的願箋和手中的燈放在一起,隨手放飛。
那場斷斷續續,反反複複持續了三個月的病,在十月中下旬的時候,終於不再複發。
十月,寒渡已經開始下起了雪。
長離他們再次提議去希海。
曳月握著手中的劍,病中但凡清醒的時候他也沒有一日鬆懈過練劍。
“我不去了。”
長離反應最快,他皺眉:“你不跟我一起走了?”
希音雖然微微失落,卻沒有出聲。
曳月性情平和了許多,看著長離:“再過兩個月就要過年了,打擾了你們許久,總不能在你們家過年。春天吧,明年春天的時候,我去希海看你們。”
長離失神看著他,許久,在曳月感到疑惑前,他嗤笑了一聲,玩世不恭的樣子:“彆以為我不知道,下個月初六是那個人的生辰。某些人說要放下,卻還是惦記著給人家過生辰。”
曳月知道,長離好像一直不喜歡嬴祇,提起嬴祇的時候總是帶著些諷意。
但是,嬴祇從不過生辰,連他都不知道嬴祇的生辰是哪一日,去年還是因為那枚帶著嬴祇分神的符石沾了他的血,才在刹那機緣巧合感應到。
曳月:“你為什麼會知道他下個月生辰?”
還這麼清楚具體的日子。
長離雙手交握枕在腦後,沒心沒肺笑道:“這問你啊,某些人病得糊裡糊塗的時候,嘴裡都還念叨著,現在怪我咯。”
他念過嬴祇的生辰嗎?
他不記得了。
希音拉了拉長離,搖頭。
他對曳月說:“既然如此,我們陪你一起回去吧。明年開春的時候,也好一起回希海。”
在曳月開口前,長離笑道:“要不是為了你,我才不回希海呢。到時候你記得幫我們打掩護。”
曳月想起,這兩個人本來就是為了在一起才離開的希海。
若是回去,恐怕又要麵對族中非議。
這段時間曳月早出晚歸。
身體好的時候,他依舊會去和人切磋比武。
雖然一直度不過洞虛境,但他的劍術始終在長進。
與此同時,下個月初六是嬴祇的生辰,他該為他準備一份生辰禮的。
離開寒渡的那天,下著很大的雪。
河水卻始終未曾凍結。
回到玉皇山境內,第二日便是嬴祇的生辰。
希音他們留在繁華的永城。
曳月獨自走上山,沒有禦劍。
再次回來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覺。
玉皇山下來往的弟子更多了,穿著玉皇山弟子的校服,但很多人曳月都不認識。
曳月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回來了。
走到鎮上的時候,聽到前方嘈雜,有人聲音尖刻,正在大放厥詞:“玉皇山有什麼了不起的,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靠玄鈞真人一個撐著,也敢以名門大派自居?嗤,那位玄鈞真人還不知道靠得什麼旁門左道修行,指不定是什麼邪魔外道呢,納了一百多位夫人,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說不定都被他吸乾了修為早就死……”
對方的話說不下去。
因為一柄銳利的長劍正指著他的脖頸。
圍觀的人群嘩然散去。
對方僵在那裡,看向麵前一身紅衣的青年。
麵前的紅衣青年,容色清冷絕世,一雙秋水一般的眼眸瀲灩銳利,魂清神冷,不染塵埃,恍若仙人。
對方靜靜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冰冷桀驁:“誰借你的膽子,敢在玉皇山境內辱及玄鈞?”
那人被那一劍威懾,本已有些怯意,但任何有血氣的人都不願在那樣的人物麵前,顯得太難看。
於是,即便心有退意,對方反而咬牙狂道:“我乃修真界第一仙門方天境的淮微長老之子,我說便說了,你待如何?”
曳月冷冷看著那人,微微一笑,戾道:“好,那你便死!”
手中的劍毫無猶豫斬殺。
即便他不再愛那個人,他也絕不允許任何人在他麵前侮辱那個人。
任何人都不能。
手中的劍卻在那一刻被一隻手握住了。
“你在做什麼?”
熟悉的聲音。
曳月睜著眼睛,看著映入眼簾的人。
時隔三個月,再一次見到嬴祇。
毫無預兆,毫無防備。
驟然失神。
心跳狂亂,他持劍的手竟然微微發抖。
嬴祇蹙眉望著麵前的少年,看到對方冷冷地注視著自己,卻好似失去焦點的眼眸,在下一瞬眉睫顫了一下,像是恐懼一般隱隱慌亂地要收回手中的劍。
嬴祇自然不會因為赤手接劍便受傷,何況,他握的地方並不是劍刃,是劍柄。
他不知道曳月為什麼這麼慌亂,慌得甚至臉色發白,眸光不穩。
仿佛絕望。
就好像努力了許久的事情,一夕崩塌。
就算曳月真的殺了那個人,也不至於如此,他難道還會因為這種事責怪他嗎?
嬴祇低頭看著手中那柄劍。
在那一瞬,明白了曳月失神微懼的眼眸裡的涵義。
“這是……你的心劍?”
他隨意握住的,並不是一柄尋常的劍,是那少年的心。
……
曳月垂著眉睫,神情冷冷的,比玉皇山冬天的岩石更加鋒利冷硬。
沒有任何感情,任何波動。
嬴祇沒有鬆手,於是他也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