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笑眼彎彎,凝望著他,朗然又清疏:“……”
他分明什麼也沒有說,又好像什麼都了然,隻是不願說出來。
說書人:“如果,你高興的話。”
曳月看著說書人,也什麼都沒有說。
他不大在意彆人是怎麼看他的。
哪怕是峽穀時候,那個一邊嘲諷他隻有一張臉,一邊眼底帶著灼熱澀意折辱他的男人。
雖然他對說書人說,他殺他們是因為侮辱一位劍修,要付出代價。
但實際上他的心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無論是胳膊被拆卸折斷,還是衣服被扯落。
疼痛,或者羞辱,都不能使他有任何波瀾。
殺戮的時候也沒有。
闕千善,說書人,孟臨澤,平蕪……
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好像在說,他不像人。
更像一個死了千年的怨鬼。
但他自己知道,他當然是人,隻會是人。
人隻要活著,就會累,會渴,會疲憊倦怠,會疼。
他也有這些生理上的反應。
但是,無論是身體的累,渴,還是受傷的倦怠,疼痛,對於他都很遙遠。
顯得微不足道。
像讓一潭死水上落了一片葉子或者蜻蜓。
不僅是身體上的。
說書人讓他重新審視了一遍他的過去,他的確全都想起來了。
他知道,記憶裡的那個曳月就是自己。
他記得自己做過的一切。
記得當初他為什麼會那麼做,那麼說。
但是,僅僅隻是知道而已。
他隻是知道,卻毫無感覺。
也有他不知道的。
就像明明沒有受傷,但扯動頭發會感到疼。
幻視的疼,難道會比身體真正的傷更有存在感嗎?
可他分明沒有受傷,幻覺的疼疼的哪裡?
說書人說會愛他的時候,比起相信或質疑,他更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說書人肯定,那是愛?
愛他什麼?
他算計著,讓說書人進入他的計劃。
他等說書人問他,他的目的是什麼。
但說書人沒有問,隻是微笑對他說:“如果,你高興的話。”
即便我利用你,即便以你的傲慢,分明是不悅的,卻也願意順從。是嗎?
但是為什麼呢?
嬴祇說不愛。
說書人說愛。
是什麼讓三屍和本體的答案截然不同?
說書人的愛是什麼?和嬴祇的不愛有什麼分彆?
他的疑問隻持續了短暫的時間,就放下了。
說書人是否同意,都不影響他的計劃。
說書人的答案,也無關緊要。
和疼痛,和疲憊,和活著,和存在……和一切一樣,索然無味,毫無意義。
唯一有意義的事情,是殺死嬴祇。
隻有這件事,讓他確定他是活著的活人。
之後,一切按部就班。
於是,竭澤而漁式的抽取靈氣。
於是,嬴祇發現院中枯萎的花。
於是,站在那座空霄殿能看見的雕像上迎接劫雲。
急功近利,短期內靠大量的靈力堆起來的修為境界,強行渡劫,稍有不慎這具好不容易違背天道法則複活的,帝月丹的軀殼就會灰飛煙滅。
是個人都會舍不得。
嬴祇當然會阻止他。
嬴祇也當然會將他送到一個完全沒有靈氣的地方。
玄鈞帝尊自然不是好算計的。
但是,好像他們說的是真的。
曳月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嬴祇的人。
哪怕是死了一千年的曳月。
他好像就是知道,嬴祇會這樣做。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知道。
也許因為記憶裡,千年前,在殺死他之前,從他九歲到十九歲,嬴祇已經這樣做了十年。
傲慢的,溫柔的,掌控的。
……
結界外,遠處黑暗裡的星辰更亮了。
漫天流星奔赴荒原而來。
曳月知道,那些流星是闕千善和被他帶來的微生希音。
曳月也知道,此時此刻,在嬴祇的麵前,說書人正坐在那裡,兩個嬴祇之間劍|拔|弩|張。
他更知道,今夜天時地利人和,是他一筆一筆耐心地算計出來的結果。
從他醒來,從他找到活著的意義,從他決定殺嬴祇開始,就在計算完善的計劃。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裡。
但此時此刻,和任何時刻一樣,曳月的臉上隻有無動於衷的靜篤,非人的冷漠。
一千年前的曳月高傲努力,相信手中的劍,相信愛與美好。
那個少年不喜歡陰謀算計,厭惡人心傾軋,想要黑白簡單。
世人自詡足智多謀,理所當然用智計欺瞞、欺騙、欺負他人。
卻不知,被欺之人,非是不能不會,他們也許隻是不喜歡、不願。
但,非要用的話,也不是做不到。
也許,做得更好,更徹底。
曳月轉過身,背靠著無形的結界,穿過黑暗的村莊,望向嬴祇所在的那座木樓。
他伸出手,纖細的手指在夜色中緩緩劃過一道帶著靈力的弧度。
在他手指經過的地方,空氣中慢慢具象出一張冰藍色的弓。
他平靜地拈出一根心劍做的箭,搭在弓弦上。
一點一點,緩緩拉滿。
眼中鳳凰珠陣法旋轉。
朱紅的眼眸清透。
他沒有表情,朝著那座木屋,平靜射出那根心箭。
那支箭瞬間破開晚風和空氣,因為速度過快,摩擦生出肉眼可見的風浪和火星。
在那隻箭後,有他這段時間吸收到的澎湃的靈力。
一瞬將那座木屋擊穿炸毀。
星火如煙花充滿整個界中界。
如同荒漠中一顆星輝燦爛的巨大星月。
闕千善的飛鸞已近。
看到眼前的景象,眼眸驟然一眯:“找到了!”
到處都是星火流矢。
屋子裡的嬴祇和說書人飛到空中,居高臨下望著界中界。
精魅們頓時化作原型,潛藏進地底深處。
隻有曳月佇立在那。
火海映照著他的衣袂和頭發,獵獵飛舞。
他的臉仍舊是霧雪一般的清冷蒼白,冷漠地和嬴祇對視。
平靜地拈著第二根心箭。
搭箭,彎弓,對準嬴祇的眉心,放手。
那張美麗冷漠的臉上,從始至終沒有任何波瀾和感情。
無喜無悲,無愛無恨,無執無怨。
但他不是人偶,他是活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