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南海使君今北海(1 / 2)

漢闕 七月新番 5478 字 7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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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安三年三月初,中原長安早已是春光明媚,北海卻仍處於冰封之中。大漢使團來到安侯河入海口處,已換上了厚厚的棉襦氈帽,來自西域的棉花塞在結實的麻襦裡,再在外麵裹一層皮裘,方能忍受這極寒。

感受著寒意,蘇武忍不住隔著狐皮手套,摸了摸昔日滿是凍瘡的位置:“北海還是沒變啊。”

漠北幾乎所有河流都彙入北海,水源充沛,山區森林茂密,盛產黑狐、銀狐、貂獺、灰鼠等珍貴毛皮,蘇武當年來到這後,為了生存,也練了一手好射術,若隻靠放養的那群公羊,早餓死了。

他還會織網捕魚,隻是北海雖是個湖,卻有海的特征,岸邊不僅遊著海豹,還經常掀起超過兩人高的巨浪,怕打湖畔懸崖峭壁,加上摸不清規律的暗流、潮汐,輕易不敢駕船入海。

一旦進入深冬,整個湖麵都被封凍起來,湖冰極厚,人畜可以走其上,往來穿梭而無阻,隻要小心彆跑到碎冰區就行,氣體也被凍在湖中,純淨的冰體色澤似藍寶石,如夢如幻。每到這時,生活在北海以北森林裡的“使鹿人”會趕著馴鹿所拉的氈車,來到南邊和遊牧的丁零人貿易。

“堅昆東北也有使鹿人。”蘇通國在堅昆長大,和李陵的兒子,如今的堅昆王李堅昆還是朋友,當初堅昆於呼揭截擊郅支,也有他書信的功勞。

隻可惜郅支靠著哀兵贏了金微山之役,跑到了康居,如今成了康居王的女婿,替康居征服了奄蔡,聽說近來常有侵犯烏孫之欲,那或許是大漢四至之外唯一的邊患了。

不同於曉有興致的趙漢兒,蘇通國對北海風光沒什麼興趣,卻被湖中傳來的巨響嚇了一大跳!遙見浪花湧動,冰雪迸裂,還以為有巨獸破冰而來。

蘇武指著湖中的異動笑道:“是融冰。”

進入夏曆三月後,冰雪開始漸漸消融,冰破時發出巨大的爆裂聲,在冰麵上迸開一道道深不可測的裂縫,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裂。

這樣的氣候,這樣的聲音,他可是聽了整整十九年呢。

丁零王聽說漢使來北海為天子祭祀,也恭順地來拜見,他還認識蘇武,說當初跟著父親來拜見匈奴單於之弟於靬王時,看到蘇武居住在湖邊,拄著漢節牧羊,起居都拿著,以致節上毛全部脫落。

說話間丁零王目光看向蘇武手裡的新節杖,如今那犛牛尾十分豐厚,好似大漢極盛都國力,不敢有絲毫怠慢。當初正是丁零人盜走了蘇武的牛羊,讓他又再度窮困,生怕這位老漢使還記著仇。

雖然奴役丁零的匈奴已經分裂,但漠北如今三國鼎立,每一方都希望能得到大漢和都護府的支持,對他們跑到己方聖湖祭祀的行為,也是敢怒不敢言——朝廷讓逼死單於的趙漢兒為都護,便是為了讓他的威名威懾草原各部。

蘇武趕了幾千裡路很倦了,也不願與丁零人多叨擾,隻籌備祭祀儀式。他自己則裹著衣裘,在北海邊凝視那晶瑩剔透的藍冰,聽著耳畔劇烈的冰裂,仿佛在重溫那段歲月。

人在這種世界邊緣的地方,總是會想到許多事情,比如生死。

死亡離八十歲的蘇武很近,已經悄悄跟了他許久,蘇武忽然想到路過姑衍山時,那些浮屠信徒的憧憬。

這五六年來,匈奴飽受戰亂之苦,人死十三,畜死十六,時刻掙紮在生死線上,黑災白災無常,還被鮮卑、丁零鈔掠。

在聽說漢地安定富饒的傳聞後,在目睹漢家騎隊在漠北巡視時的威風凜凜後,底層匈奴人自然會生出“願來世生於漢地”的想法。這已經成了他們聽從彌蘭陀之勸,積善行德,忍耐貧苦和搶掠殺戮欲望的最大動力。

隻要重生於富庶溫暖的南方大漢,就再也不必受苦了。

蘇武卻知道,大漢雖然贏得了戰爭,邊境安寧,昔日用來養士馬邊塞駐防軍隊開銷削減大半,被天子用來改善國內製度民生,但才剛剛起步,沒匈奴想的那般完美。一百多個郡國,哪都有活不下去的窮人,哪都有天災人禍。隻是高、文時奔逃出塞的漢人,不也想象胡人自由,可以天天吃肉麼……

不過,站在漢臣角度,匈奴人能從天天想著秋後去搶誰,變成忍耐苦痛寄希望於來世,真是一個巨大轉變,對都護府加以羈縻十分有利——誰不希望放養的牲口聽話呢?

蘇武開始明白,任弘為何讓安北都護給暗暗幫那西域沙門彌蘭陀了。

這種人有來世,輪回業報的宗教對喪失了希望的貧苦窮人,或期盼來世繼續當人生人的匈奴小貴族,確實有很大吸引力,卻與漢人的信仰截然不同。

起碼對蘇武,是毫無吸引力的。

蘇武記得孝武皇帝一生追求的,是飛升仙界。對神仙學說癡迷不悔,他不僅多次聽信方士的虛言,派人到海外神山尋找不死之藥,還修建了多座高聳入雲的樓館,以便西王母來回,雖然總是受騙上當。

他在孝武身邊做郎時,侍奉於側,聽到孝武與術士公孫卿詼語黃帝鑄鼎登仙之事,漢武聽後十分羨慕,說道:“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屐爾!”

即便不成仙,孝武對發妻、長子的態度也與脫舊鞋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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