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無巧不成書(2 / 2)

中年富豪舉目四望,沒見到人,看著芒安石神色淡然,很快心領神會,嗬斥秘書不要多話,照做便可。

琳琅滿目的大菜上桌,芒安石將菜夾入小碟,不顧他人詫異的神色,自顧做法分離靈體,放到水長樂跟前。

富豪薑是老的辣,頗懂人情世故,忙道:“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水長樂:“哪裡哪裡,這菜不負盛名,極致美味!”

可惜他的誇讚隻有芒安石聽見。

富豪錢貨兩清後還客氣招待芒安石,自是有利用價值。

“芒大師啊,我想請教一下,那日你幫我施法驅除鬼嬰,這鬼嬰從何而來?會不會是我從事古董生意,染上了不乾淨的物件。”

芒安石將眼前的東星斑整條分離靈體,遞給水長樂後,開口道:“李先生,這鬼嬰和你本人有淵源。”

富豪:“淵源?”

芒安石看了對方一眼:“有血脈關係。”

富豪似乎想到什麼,臉色突變,急忙轉移話題。

宴會結束,芒安石和水長樂漫步消食。

“你說那鬼嬰,到底是什麼情況?”水長樂好奇道。

芒安石也不隱瞞,說起了前因後果。

鬼會存在於世間,大多因為極致的恨,少數因為極致的愛。

隻是他們變成鬼後,關於生前的記憶便會快速消退,不記得自己為何留存於人世。

捉鬼師要超度鬼,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直接令其魂飛魄散,鬼會到無間地獄度過九百年酷刑磨難,而後再重回地府,清算生前的罪行功過,重新投胎。

另一種是淨化式,需要追溯鬼的生平,了解它因何留存於人世,化解他心中之結。這種方式超度的鬼,無需到無間地獄受折磨。

芒安石平日所見皆為作惡多端的惡鬼,他也懶得去了解鬼的生平,一招魂飛魄散,天下太平。

鬼嬰則是他願意費些心思處理的鬼,畢竟人之初、性本善,會成為鬼嬰,多與父母脫離不了關係,而孩子,大多是無辜的。

他原以為,富豪的鬼嬰和他以往所見皆相同,不外乎又是婚外情之流被打掉的孩子,纏著生父生母不願離去。

調查之後才發現,這嬰兒並不是富豪的孩子,而是富豪父親的孩子。

富豪是富二代,父親曾是整個南方有名的鋼廠王,母親則是高官的掌上明珠。權勢結合,他自小便是天子驕子。

富豪也不是紈絝子弟,接手家業後做大做強,誰見了不誇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然而其母在富豪成年不久後病逝,父親一直孤身一人。他還因父親對母親的深情而感動。

可在三年前,父親忽然宣布續弦,續的還是比富豪年紀還小的女人。

他勸過父親,可惜對方冥頑不明,堅信自己是枯木逢春,遇見真愛。

富豪也不是吃素的,企業的股份和人脈,他早已儘數掌握,沒有削減父親的話語權,也不過是他孝心猶存。

富豪直接找父親的“真愛”攤牌,現在卷鋪蓋走人,可以給她五千萬和海外房產,要求是打掉腹中胎兒,不能回國。

“真愛”不答應,滿口“我愛的是你父親”。

富豪也不和其推拉,直接告知了父親如今的財務狀況。就算她生下兒子,伺候老人家二十年,荒□□春,最後換來的也不過是兩棟老樓和半荒廢的鋼廠,如果他再使點手段,非但沒有家產繼承,可能還要背償還不儘的債務。

“真愛”不信他的忽悠。

富豪有備而來,將準備好的相關材料複印件給她:“知道你學曆不高沒文化,去找個貴點的律師問問。”

幾天後,“真愛”垂頭喪氣來了,和富豪簽署了合約。

富豪親自監督其流產。

胎兒早已成形,不舍人世,最終化成鬼嬰,纏著罪魁禍首富豪。

水長樂聽完頗感唏噓,這不就是名利場裡兩個惡人對峙,黑吃黑,最後達成和解,皆心想事成,唯一苦了的隻有嬰兒。

“你說我做得對嗎?”芒安石忽然開口。

“什麼?”

“幫人驅鬼。”

“這是好事啊。”

“可是有些鬼,或許是他在世為人時,世間沒法給他公道,隻得在死後以自己不能輪回,或者要在無間地獄受千年懲罰為代價,報複在世時的仇人。”

水長樂看著略帶迷惘的芒安石:“你不用覺得虧欠,因為你沒有做錯。”

水長樂雖是教金融的,平日也沒少講到涉及法律的案例。

“我們是一個法治國家,從建國開始我們便提出依法治國。我國的法律條文還是完備的,並且不斷在改進。有任何問題,我還是堅定地認為應該走法律程序。”

“不相信法律,選擇以牙還牙,甚至傷害自己也要同歸於儘,我個人認為是愚蠢而倒退的行為。首先,當事人對事實的真相真的了解清楚完整嗎?所見即所知嗎?可能你報複完,才發現報複錯人,那麼莫名受傷害的人與誰說理?”

“其次,私刑的度如何掌握呢?法律定了標準,可大多人都會因為憤恨,做出逾界的報複。”

“或許當前的法治環境並非最理想,會有執法人懈怠、會有冤假錯案、會有官商勾結,然而我還是堅定認為,法律永遠是最有效的途經,我們的法治環境也會越來越好。”

芒安石好奇地看著水長樂,按理說鬼應該是自帶憤世嫉俗的存在,他身旁這鬼,怎麼渾身散發著一股正能量,一看就是學習強國第一梯隊的。

水長樂:“我說得不對?”

芒安石搖頭:“那鬼嬰呢?他連抗辯的權利都沒有。”

水長樂拍了拍芒安石的肩,雖然手掌屢屢穿透對方身體。“你超度了他,是件好事,至少下輩子,還能找個正常人家。沒必要因怨恨而毀了自己來生。”

“生在這個家庭有什麼好呢?一個精於算計,將其當做敲門磚的母親;一個已經年過七旬,就快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一個步步為營,可能會讓他生不如死的哥哥。人來世間一遭,有苦也有愛,可若純粹是受苦,能在不用承擔任何人世間責任道義時結束,也不錯。”

路燈灑下暖洋洋的光,恰好落在水長樂身上,像在身上渡了一層佛光。

芒安石低下頭,忍不住笑了聲。

眼前這個人,哦不,這個鬼,充滿了與眾不同的氣質。

就像是早春的風,消融了他心門前的積雪,吹開了牆外那三樹紅杏。

杏花探進了他的心牆,敲著他的心門,對他說——

讓我們一起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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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回到公寓,又是大半夜。

因為今日做法太多,又被愁情所擾,疲倦的芒安石很快沉沉睡去。

反倒是向來好眠的水長樂輾轉難眠。

實在是因為——太撐了。

水長樂從床上坐起,決定去樓下走幾圈消食。

半夜的城中村很靜,連雞鳴狗吠也沒有,唯有風刮過樹葉,發出如同呼吸般綿長的聲響。

水長樂散步到村中的小廣場。

說是小廣場,不過是一片水泥地,四周圍了一圈花圃,中央陳列著走步機、單杠等運動器材。這些在城市小區裡隨處可見並閒置的設施,在村裡倒很受歡迎,一到傍晚,許多老人會來此健身。

此刻的小廣場並不冷清,一到午夜,城中村的鬼魂便會在此聚集。

這片城中村或許說不上民風淳樸,鄰裡之間也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口角,但歸根到底,並沒有大奸大惡之人,未有泯滅人性之事,因而村裡也沒出現惡鬼。

盤踞在此的鬼多是暫時性的,亡故後對人世間有未了心願或牽掛,遲遲不願離去。

他們中大多是老人,自然亡故,有的是看不慣兒女不和爭家產、有的是牽掛家裡頭的小黃狗無人喂養、有的是心念著城裡上學的孫子想吃奶奶親手做的年糕,理由千奇百怪。

不過這些記憶都會在變成鬼後的一兩周逐漸遺忘,遺忘之後,執念便也淡了,順順利利投胎去了。

小廣場聚集的鬼每過半月便會換一批,唯一的常住鬼口,便是此刻坐在正中央穿鵝黃長裙的女子。

水長樂和她談過心。

她不是村裡人。

幾年前,她的畫家丈夫為了創作,在村裡租下一位華僑的土地,新建了彆墅,兩人在此過上閒雲野鶴的神仙日子。

好景不長,一年後她忽然暈倒,醫院檢查後發現是絕症。

丈夫停下了為之熱愛的畫畫,散儘家財,陪她看遍五湖四海的名醫,卻都回天乏術。

她死在了一個春天,穿著鵝黃的長裙,捧著她最愛的玫瑰花。

她的丈夫在她死後精神恍惚,常在彆墅裡對著空蕩的房間碎碎念。

而那時,她就站在丈夫跟前。

水長樂和她相熟,畢竟村裡其他鬼來得快去得快,隻有他們兩一同看著鬼來鬼往。

他經常聽她說起他們的愛情故事。

高中時代一見鐘情,被師長強拆後轉為地下戀。

兩人在學校裡裝作視而不見,每天晚自習結束,卻在校外的長街牽著手,也不說話,就在路燈下緩慢前行。

大學期間異地戀,明明通訊發達,兩人卻互相寫了兩千多封的手寫情書。

大四畢業那天,那人沒有招呼,忽然出現在宿舍樓下向她求婚,她也毫不猶豫答應了。

他運氣很好,結婚後事業突飛猛進,成了畫壇新秀。也沒有像許多故事裡的,拋棄糟糠之妻,而是待她愈加的好。

如果不是她得了絕症,一切都是完美童話。

水長樂記得,今天好像是她的忌日,也是她以鬼的形態存在的第四年。

水長樂上前,還未說話,女人卻先開口了:“我要走了。”

“走了?”水長樂沒轉過彎。

女人點頭:“嗯,轉世投胎去了。”

水長樂一怔,按理應該恭喜,卻有些不是滋味。

“怎麼忽然想走了?”水長樂好奇。

他之前曾勸過女人放棄執念,女人卻一副要陪男人走完這一生的架勢。他當時還感歎,世間真多癡男怨女。

女人將頭埋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他要結婚了。”

水長樂愣住,這個發展始料未及。他的版本還停留在男人為愛借酒消愁,女人為愛固守人間。

女人平靜地說起這四年。

在她死後,男人遲遲未能從喪妻之痛中走出,她也以鬼魂的姿態,靜悄悄地陪在男人身邊。

她走後的第二年,男人重新執起畫筆,畫作中充滿悲傷和陰鬱,未料再度走紅,引領新流派。

她走後的第三年,男人的新經紀人,一個比男人大了三歲的美麗女人,瘋狂而熱烈地追求男人。

男人從最初的抗拒,到被其狂熱大膽又溫柔體貼的風格所打動,慢慢變得不再抵抗,逐漸接受,最後主動回應。

她走後的第四年,男人要結婚了,來到她的墓前與她告彆。

她知道,男人不久之後會有新生命了,他很喜歡小孩。

水長樂看著她:“這些,你之前怎麼都沒和我說起。”

女人靜靜凝望夜空,月光很淡,隻有兩三點星光,冷清極了,蕭條如她的內心。

“你知道的,鬼會存在於人世間,或者因為自身執念,或者因為有人牽掛。執念和牽掛越濃烈,鬼在人間的時間越久。”

水長樂點頭。這個世界的設定,大部分鬼魂根本無需喝孟婆湯,因為變成鬼後,生前的記憶便會迅速消散。

“我剛變成鬼時,我能感受到濃烈的羈絆,把我鎖在人間。那時候我想著,我就這樣陪他走完這一生,然後一起到奈何橋投胎轉世。”

“可到第三年,羈絆淡了,我們相處的記憶也開始變得零碎,我開始遺忘好多細節。”

“現在想起我們學生時代一起走過的日子,真的好像一場夢啊。”

水長樂不知為何,心底驀地湧起一股悲涼。

他是個堅定的理性主義者。

他常和學生說,不要去搞□□,對於父母,不要子欲養而親不待,與其死後大辦喪事,買最豪華的墓,不如在世時多陪陪他們。

對於愛情也一樣,不要分開後追悔莫及,傷花悲月,在一起時好好相處,和平分手後各自開啟新感情,再見亦是朋友。

他也曾勸說女鬼,這一輩子,你們的夫妻緣分儘於此。愛過,好好對待過彼此,該結束時便不要在踟躕。

如今的情況,是水長樂認知中最理想的狀況——

活人走出情傷,開始新的人生;死者擺脫桎梏,轉世開啟新生。

可不知怎的,祝福的話卻無法說出口。

“你恨他嗎?”水長樂問。

“恨啊,他害我浪費好幾年。”女人道。

水長樂知道她說謊了,如果有恨,女人便會變成怨靈惡鬼,而不會像如今一般,清清白白。

“你可以陪我走走嗎?”女人問道。

水長樂點頭。他對女人向來很有紳士風度,女鬼也一視同仁。

兩人散步到女人生前住的小彆墅。

彆墅內仍有微光,哪怕主人已經入睡。

“他怕黑,所以一定要裝夜燈。”女人說著,眼神裡仍有眷念。

水長樂不知如何接話,看了眼窗內的裝潢:“這美式輕奢的風格很優雅。”

女人頓了頓:“我喜歡田園風,當初房子的裝修都是我自己操辦的。可能新的女主人喜歡美式風吧。”

她存在的痕跡,終究還是在時間長河裡洗滌,剩下白茫茫一片荒蕪。

“祝他新婚快樂吧,可惜沒能讓他聽到。”女人真心實意道,看著水長樂:“你說得對,這個世間,從來沒有什麼是永恒的,包括千古謳歌的愛情。”

女人話音落下,身體變得愈發透明,最後變成細碎的光點,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那一場盛大而熱烈的愛意,終究沒能抵過時間,消失在春末微涼的夜裡。

水長樂心中百感交集,明明這是他所認定的、最好最理性的結局。

可能是雨季要來了吧。

水長樂輕歎一聲,準備回家一覺天明,一轉身,所有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煙消雲散。

因為在他身後,麵目猙獰的白衣女鬼靜靜凝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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