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
“皇後好雅興。”芒安石剛結束朝宴,便來到坤寧宮,見水長樂正坐在宮中的錦鯉池邊發呆。
水長樂比了個“噓”的手勢。
芒安石也不惱,靜靜站在一旁。
初夏的晚風也醞釀著溫柔。
許久,水長樂才伸了個懶腰:“六十一隻。”
芒安石很快領悟,水長樂說的是池中的鯉魚數目。
水長樂抱怨:“這鯉魚層層交疊,還喜歡在石縫間穿梭,我數了一天才數出來。”
芒安石輕笑一聲,從身後將人擁入懷中,指著最近處兩尾鯉魚:“長樂,你看那像不像你我。”
黑尾鯉魚和金尾鯉魚在水中如膠似漆,像在擁吻。
水長樂臉頰發燙,聞著對方呼吸裡的酒氣:“皇上喝酒了?”
“嗯。”芒安石將人摟得更緊,蹭了蹭水長樂的臉頰,“需要皇後醒酒。”
最終,水長樂扶著滿嘴騷話的芒安石回到內寢。
芒安石半靠在床上,抓著坐在床沿的水長樂:“長樂如果不喜歡酒味,我以後醒酒後再來。”
“哪裡,我是擔心皇上龍體,小酌怡情,大飲傷身。”
芒安石笑得癡癡的:“今日朝宴,又恰逢剿平定西南紛爭,心情甚好,忍不住多喝幾杯。”
水長樂輕歎一聲,走向一旁的書案,整理淩亂的紙頁。
“長樂又在寫劇本了?讓我瞧瞧。”
“一點自娛自樂的劇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水長樂說罷,將紙頁摞好壓在鎮紙下,又將幾張紙塞進一旁的書堆中。
芒安石沒強求,抿了口手中的醒酒湯:“對了長樂,過幾日便是天長節了,皇後可有什麼心願或打算。”
天長節類似國慶,三年舉行一次,是北齊最盛大的節日。
每次天長節,從宮中到民間都極為熱鬨,官員受賞,嬪妃晉升,減免稅負,大赦天下。
尤其今年還是芒安石登基後的第一個天長節。
水長樂記得在原書中的這個時間段,正是洛清澄對顧安心灰意冷,和皇帝漸入佳境之時。
尤其是洛清澄在宮宴上一曲《君不知》,唱得萬物蕭瑟,讓人潸然淚下。洛清澄本意是唱給顧安,傾訴心中哀怨,卻恰好戳中了皇帝的愁情。以至於在皇後要責罰洛清澄“大喜日子唱哀歌”時,皇帝當場掃了皇後的臉,重賞了洛清澄。
已對網文漸有心得的水長樂知曉,這隻是典型的打臉橋段罷了,但書中對男女主心境的描寫,卻頗讓人觸動。
沒想到時過境遷,洛清澄卻和顧安山盟海誓。
“長樂?”芒安石又喚了聲。
水長樂回過神,看著眼中仍有五分醉意的芒安石:“這天長節自是圖個喜慶熱鬨,我想請馬家戲班在宮中多排幾場戲,也給後宮嬪妃們解解乏,感受下熱鬨氛圍。”
芒安石:“都聽皇後的。”
水長樂走到床邊,接過芒安石手中的空碗:“皇上早些休息。”
“對了,長樂,還有一事。南瀟國的國君年初在林場狩獵,不甚落馬又被毒物啃咬,昏迷三月,於十日前離世。這事你先彆和洛昭儀說,免得她傷心。”芒安石道。
水長樂看著芒安石疲倦的神色:“陛下會趁機攻打南瀟嗎?”
芒安石笑笑,也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故意不回答,拉著水長樂的袖子:“長樂怎麼還不更衣?還是說,需要朕幫忙?”
水長樂:……
翌日,或許是昨夜睡得早,天蒙蒙亮時,芒安石便睜開眼。
看著床上睡意香甜的水長樂,芒安石嘴角微微上揚,起身套了件衣服。正想出屋,他的視線落在書案上,似乎想起什麼,走到書案邊,抽出了水長樂昨夜夾在書中的紙頁。
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芒安石看了片刻,神色漸漸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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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後。
天長節。
京城沉浸在一片節日的喜慶中,爆竹聲從宮外響到宮內,空氣中洋溢的歡快如一壺烈酒,讓人想冷靜都困難,索性酣暢淋漓地享受這份熱烈。
宮中的嬪妃們更是打扮得雍容華貴,幾乎將能戴的珠寶玉器全披在身上。
一片盛景中,也有一分不和諧的哀婉。
景仁宮。
芒安石和水長樂坐在雕花臥榻上,一眾宮女太監戰戰兢兢地站成兩排。
片刻後,一名兩鬢斑白的太醫從裡屋走出,顫顫巍巍地跪下:“洛昭儀已仙逝。”
芒安石眉頭深蹙:“好端端的,為何忽然逝去?”
太醫年紀雖大,卻不糊塗,知曉皇上的意圖:“臣察看洛昭儀並無中毒跡象,口齒耳鼻道等乾淨,恐是有心疾或勞累過度,自然而亡。”
太醫微微抬眼,見皇上依舊臉色陰沉:“臣隻能從醫者角度判斷,其他恐怕還需大理寺的仵作。”
“放肆。”這回開口的是水長樂,“洛昭儀的遺體豈容踐踏。”
太醫沒料到一直溫婉沉靜的皇後忽然發難,匍匐著身子不敢再多話。
水長樂看向芒安石:“前些日子洛昭儀來坤寧宮請安時,我便察覺她神色有恙。都是長樂疏忽,隻以為是洛昭儀趕上每月不適。早知情況如此嚴重,長樂當初就該喚太醫看看,或許能避免這劫難。”
芒安石站起身,走入內室,水長樂和太醫急忙跟上。
重重帷簾後,洛昭儀安靜地躺在床上,沒了胭脂香粉,明豔的五官少了三分攻擊性,多了些許脆弱感。
衣冠完整,五官安詳,一眼看去隻覺是美人夢中眠,而非已經仙逝。
芒安石走到病床前,水長樂和貼身太監同時提醒:“皇上,洛昭儀病故,怕會侵犯龍體。”
芒安石沒有理會,半坐在臥榻上,握住洛昭儀纖細白皙的手腕。
皮膚冰涼透骨,沒有絲毫脈象。
芒安石放開洛昭儀的手腕,看向站在床榻邊的宮女小翠。
“你可是洛昭儀從南瀟帶來的丫鬟?”
“是。”小翠滿臉淚痕,悲傷過度的模樣,說話時身子一抖一抖,仿佛一個字便耗儘全身氣力。
“你都沒察覺主子的異樣嗎?”芒安石冷聲道。
小翠一把跪在地上:“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隻是察覺小主近幾日來情緒消沉,不愛言語,飯菜也極少進食,晚上還會對窗落淚。奴婢本想請太醫來給小主看看,小主卻說隻是思鄉,並無大礙。”
水長樂輕聲道:“莫非……洛昭儀得知她父皇去世的消息了?”
南瀟國皇帝久治不愈去世,南瀟國七子奪嫡,內戰不斷,在民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雖然芒安石讓水長樂刻意對洛清澄隱瞞,但深宮也沒有密不透風的牆,這種消息,遲早會知曉。
芒安石又看了眼小翠。
“奴婢……奴婢是真的不知,隻察覺小主忽然鬱鬱寡歡。”小翠的表情不像作假。
水長樂讓一旁的宮女沏茶,端給芒安石:“長樂雖和洛昭儀小有間隙,但洛昭儀有跟長樂說過對皇上的仰慕之情,是長樂不夠大氣明理,沒能打理好後宮。”
“與你何關。”芒安石接過茶,為水長樂開脫。
水長樂繼續道:“洛昭儀進宮至今還不曾伺候皇上,恐怕也是昭儀一大遺憾。”
芒安石端著茶盞,忽然手一抖,茶盞掉落在床上,茶水倒滿了洛昭儀的胳膊。
“皇上小心。”水長樂急忙上前。
“無礙。”芒安石起身,身上滴水未沾,看了眼胳膊仍在冒煙的洛清澄,轉過身。“皇後,洛昭儀是南瀟人,所謂葉落歸根,是否該把洛昭儀的遺體送回南瀟?”
水長樂思索片刻,傾身道:“洛昭儀既然嫁來北齊,便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將已嫁人的女兒家送回娘家,反倒惹人閒話。”
水長樂看了芒安石一眼,見其麵無表情,繼續道:“況且南瀟如今局勢震蕩,風雨飄搖,洛昭儀回鄉也不能受到重視,長樂以為,還是將洛昭儀葬在妃陵園為好。”
芒安石點頭:“沒料到洛昭儀會在天長節離世,安葬一事,便交由皇後全權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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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水長樂來到景仁宮時,宮女們已經幫洛昭儀洗淨身子、換好衣裳。
畫了濃妝的洛昭儀仿佛依然健在,不曾故去。
“皇後,陪葬品都已經打理好裝箱了。”新任太監總管道。
水長樂點頭,看著棺木中依然靚麗的洛昭儀:“啟程吧。”
按理說,昭儀等級的嬪妃離世,應該要將棺木停放十四天,並擇吉日安葬。
但如今正是天長節期間,朝野到民間都上下忙碌,不宜毀了喜慶氛圍,下葬便一切從簡。
水長樂讓洛昭儀的貼身丫鬟小翠回南瀟告知洛昭儀仙逝的消息,至於洛昭儀的葬禮,則由禮部全權操辦。
“我送洛昭儀一程吧。”水長樂道。
送葬的隊伍不長,八名抬棺人、八名引幡人、還有一百二十八人的儀仗隊。至於皇後的車轎和一百多人的護衛隊,則跟在隊伍的最後方。
妃陵園離皇宮大約有半日的路程。
水長樂掀起馬上的布簾,看著窗外一片熱鬨的場景。
每家商鋪外都掛著天長節特有的彩旗,一眼望去眼花繚亂。吆喝聲、孩童打鬨聲、討價還價聲,千般聲音交雜在一起,讓人耳朵嗡鳴。
水長樂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
一直到送葬的隊伍到達郊外,車窗外才寧靜下來。正午的陽光灼熱,落在遠處的河道上,閃閃如鱗片。
“皇後,前方不遠就到妃陵了。”隨行的太監道。
水長樂點頭。
片刻後,馬車停下,水長樂以為到目的地,走下馬車,卻見送葬隊伍的前方圍著一群人。
“出什麼事情了?”水長樂問道。
一會,小太監從隊伍前方跑來回報:“是,是皇上!”
眾人趕忙下跪請安。
水長樂一臉詫異,愣了半晌才走到隊伍前方,看著皇帝和一眾大臣。
“皇上今日不是去祭天大典嗎?怎麼來陵園了?”水長樂道。
今日是天長節的祭天大典,文武百官皆會去長明祭壇祭祀。
“祭典結束了,朕便趕過來看看,送洛昭儀一程。”芒安石道。
水長樂沒說話,洛昭儀身為南瀟公主,芒安石親自來送葬倒也不會不和皇家禮儀。
皇帝和百官前來,原本略寒酸的殯葬忽然高大上起來。
陵園的風將招魂幡吹得沙沙作響,遠遠望去像一條長河。
水長樂讓人將棺木和陪葬品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