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芒安石忽然開口。
水長樂不解。
芒安石:“南瀟的殯葬習俗是火葬,洛昭儀既然是南瀟人,我想還是遵循南瀟的禮儀為好。”
水長樂的臉上閃過慌亂,忙道:“清澄既然已經嫁來北齊,便是北齊的人,理應遵循北齊的殯葬製度。”
芒安石將雙手交疊身後,看不出喜怒。“清澄來北齊後,朕疏於關愛,如今芳齡早逝,倍感心痛。既然洛昭儀生時未能承蒙皇家恩寵,死了又豈敢要求洛昭儀遵循北齊之製。洛昭儀因思鄉而亡,便以南瀟殉葬,也算了卻洛昭儀心願。”
陽光穿過招魂幡,落在芒安石臉上,忽明忽暗,有些詭異。
水長樂的額角滲出薄汗,聲音略帶嘶啞道:“以洛昭儀對皇上的仰慕之情,我想她早已把自己當成北齊的人。”
芒安石雙眸微微眯起:“長樂不是和洛昭儀有間隙嗎?這麼斬釘截鐵地知道洛昭儀心中所想嗎?”
說罷,芒安石對貼身太監總管囑咐兩句。
一會功夫,兩排人搬著柴火堆來到陵園,鋪在空地上,壘成十公分厚的木台。
隨後,太監總管指揮著抬棺人,將棺木放到木台上。
芒安石接過太監生好的火把,眼看就要將火把丟在木台上,一直站在百官隊伍中的顧安忽然出列。
“皇上,這南瀟的火葬需要靜置棺木於空山上四十九天,吸收天地精華靈氣,了卻死者陽間未了之願,方才火葬。”顧安道。
芒安石舉著火把,輕笑一聲:“顧丞相不愧是天下第一才子,博學多才,連南瀟的殯葬製度都有涉獵呢。”
顧安:“皇上謬讚,隻是讀各地風土誌時有所耳聞。”
芒安石點點頭:“既然南瀟火葬有這等習俗,自然不好隨意。”
水長樂和顧安的神情緩和不少。
芒安石繼續道:“這製度也是人定的,既然來了北齊,便不可全套照搬。如今正是天長節期間,事務繁多,便簡化了這套製度,改新火葬。等建碑後,朕再用北齊的習俗,為洛昭儀重建祭典。”
芒安石說罷,便要繼續上前點火,顧安攔到跟前:“皇上萬萬不可。”
芒安石垂眸:“不可?顧丞相可能給我一個不可的理由?”
顧安啞口無言,一旁的水長樂上前道:“既然南瀟和北齊的殯葬有所差異,那不如按照南瀟的習俗,靜置棺木四十九天。屆時天長節結束,靜置期也結束,再為洛昭儀舉行火葬?”
芒安石側過身,目光陰鷙:“若朕執意要現在火葬呢?”
一陣風襲來,卷著妃陵背部裸山的沙塵,空氣中塵埃彌漫,原本灼熱的陽光似乎都陰冷起來。
“皇後和顧丞相,可真是同心協力呢。若朕今日不來此,真是要被你們蒙騙過去。”芒安石說話時嘴角上揚,卻讓人感受不到一點笑意。
芒安石盯著水長樂:“皇後是不是以為,自己很聰明呢?民間奇巧的話本寫多了,便覺得事事能如皇後所預設?”
水長樂躬身,不卑不亢:“長樂聽不懂皇上的意思。”
芒安石冷笑一聲,看向顧安:“顧丞相半個月前才提出準備告老還鄉,哦不對,是有心病暫退朝堂,朕勸了幾日都留不住人,朕一直好奇,丞相年紀輕輕,是何心病?可是這棺中之人?”
水長樂和顧安的臉上同時閃過驚訝和怯意。
芒安石拍拍手掌,又再度將視線轉回水長樂身上。
“皇後這個劇本,寫得的確不錯。
“丞相和洛昭儀兩情相悅,暗結連理。你們兩人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朕不可能成全這段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索性兩位便想出了遠走高飛之計,一個“告老還鄉”,一個“與世長辭”,倒真是將世間名利視為糞土,唯願與心上人比翼高飛啊。”
芒安石說著,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殆儘,讓太監將棺木打開。
棺木中,洛清澄安靜地躺著,沒有氣息。
芒安石冷笑一聲:“兩位,不如讓朕把這把火點了。如果朕猜錯了,誤會了親愛的皇後和丞相,朕給兩位賠禮道歉,你們看怎樣?”
說罷,芒安石手中的火把便要往棺木中丟。
“且慢!”跪在地上的顧安撲了上去,被侍衛攔下。
顧安麵色頹唐,仰頭看著芒安石:“一切都是臣的策劃,和水皇後無關。至於洛昭儀,她心底一直隻有陛下,是臣死纏爛打,逼迫其和臣遠走高飛。”
芒安石冷笑一聲:“倒算是個君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來說說你都做了什麼?”
顧安聲音混沌道:“臣貪圖美色,愛慕洛昭儀已久。洛昭儀心中卻隻有皇上。見洛昭儀剛烈貞潔,臣本當放棄心中齷齪念頭,無奈色心未死,賊心不改,每每午夜夢回皆是洛昭儀身影,終成魔障。
當日臣在整理魏太醫案件的資料時,恰好看到當初魏太醫給卓林準備的假死藥方,臣便抱著嘗試的心態的配了幾副,找了個死囚試用,沒想到死囚當場如死人般沒了動靜,而五日後卻如睡醒般活蹦亂跳。
在確認假死藥有效用後,臣的歪心思便愈發止不住,將假死藥摻和進給洛昭儀的飯食中,等著洛昭儀發作後進入假死狀態,埋進妃陵,臣在將屍身盜走。
等洛昭儀醒來,發現木已成舟,被迫背上欺君之罪,不得已隻得和臣遠走高飛。”
顧安將所有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一旁的百官皆滿臉錯愕,不敢相信平日忠君愛國的顧丞相竟能做出“強搶後妃”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百官看著芒安石陰鬱的臉色,哪怕有心求情,卻也沒膽發聲,畢竟顧安所做,已經觸犯了皇帝的逆鱗。
芒安石將手中的火把遞給太監,而後走到顧安跟前。“看來顧丞相不僅是賢臣,還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呢。那朕問問,皇後在這故事裡怎麼沒有姓名呢?”
芒安石的語調過於嘲諷,顧安卻語氣不改道:“此事與皇後毫無關係。”
“毫無關係?”芒安石冷笑一聲,“毫無關係,所以皇後心有靈犀地配合提出葬禮從簡?並且和顧丞相英雄所見略同地讓朕不要火葬?”
顧安毫不畏怯:“葬禮從簡和埋葬妃陵之事,皆為臣所預設。天長節來臨,朝野和後宮都無比忙碌,區區昭儀亡故,必然不會大操大辦。皇後也不過是臣計劃中的棋子罷了。”
“真感人。”芒安石掐著棺材邊沿,太過用力,指甲蓋慘白得無一絲血色。“好一個情深義重,好一個肝膽相照,感天動地感人肺腑,朕不成全你們這場大戲,倒是朕不識抬舉了?”
芒安石說著,讓一旁的太監將東西端來。
太監端來一木盤,上方放置著三個信封。
水長樂和顧安的臉瞬間煞白。
芒安石冷笑一聲,看向水長樂:“不得不說,皇後的計劃果然是周全,既滿足顧丞相和洛昭儀遠走高飛,還順帶幫洛昭儀的哥哥洛昭和奪權,幫水大將軍鞏固兵權。”
在場一片嘩然。
百官皆知,皇帝的心結有二,一是常年爭端的南瀟,二是過度集中的兵權。
與皇帝後宮勾搭本已是掉腦袋之罪,還牽扯上二者,滿門抄斬怕都不夠平息皇帝心頭怒火。
原本有為顧丞相說情心思的官員,也全都偃旗息鼓了。
芒安石看著眾人,道出了水長樂三人的計劃。
水長樂、顧安和洛清澄的計劃,除了假死騙過皇帝,逃之夭夭外,還有第二層。
南瀟如今七子奪嫡,勝算較大的有三人,長子洛明成,三子洛一封,和十二子洛昭和。三人各有優勢。
洛明成是嫡長子,且是皇後之子,為人仁厚,是民間的民心所向。據說皇帝本欲立洛明成為太子,還沒來得及立詔書,便出了狩獵墜馬,不省人事之事。
洛一封的母家三代老臣,在朝中根深蒂固。論朝中輿論和百官所向,自是洛一封。
相較而言,洛昭和的母親在後宮身份不高,母家也不過朝中二品文臣,能在奪嫡中占有一席之地且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麵,與洛昭和本身才華出眾,長袖善舞,廣結人緣分不開。再加上洛昭和早年曾率軍打仗,與不少將領交好,武將中除卻本就是洛明成和洛一封的勢力外,都隻對洛昭和信服。
要打開三足鼎立的局麵,自然需要契機。洛昭和的契機,便是其妹妹洛清澄。
洛清澄亡故的消息很快會傳回南瀟。等消息散播開後,屆時洛清澄逃回南瀟,再一番裝神弄鬼,表示“受神靈指引,回魂人間,助力兄長登基。”
百姓最相信這種“神跡”,便能為洛昭和增加奪位籌碼。
而南瀟戰局一旦平定,以洛昭和的才學,必能快速重振旗鼓,修整河山,屆時必將成為北齊的心腹大患。
水長樂和洛清澄從中牽線搭橋,讓洛昭和和水大將軍達成協議。
在奪位期間,水大將軍不進犯邊界,讓南瀟邊界駐守的部隊能夠班師回朝,助力洛昭和武力奪權。
等到洛昭和登基,雙方便心照不宣。一旦水大將軍鎮守邊關,南瀟便不進犯。若芒安石企圖削弱水大將軍兵權或派遣他人鎮守,南瀟便鐵騎來襲。
待達成“隻有水大將軍才能鎮得住邊關”的成就,芒安石便不敢隨意對水大元帥開刀。
“我說得對嗎?皇後?”芒安石眯著眼,問地上的水長樂。
水長樂保持沉默,找不到理由辯駁。
或者說,不可思議芒安石看透一切。
芒安石輕歎一聲,不知是惱枕邊人無情無義,還是惱枕邊人不願辯駁。
“可惜啊長樂”,芒安石蹲下身,與水長樂平視。
“你以為,洛昭儀經常出宮,和顧安在市井玩鬨之事,朕會一無所知?你太小瞧這皇宮的眼線了。”
“你以為,能幫洛昭和登基,再加上洛清澄的關係,對方便願意協助你完成這偷天換日之局?”
“你還是天真了,長樂。洛清澄出現在南瀟的事一旦被證實,你以為朕會像民間百姓般,相信是神靈指引?不會的。朕隻會徹查此事。一旦被證實洛清澄假死是設局,朕即便不能踏平南瀟,也會和南瀟兩敗俱傷。”
“到時候戰火紛飛,顛沛流離,皇後你可負責得起?”
“你以為,你父親會願意通奸賣國、協助敵國,來換取軍權的穩定?”
“你太不了解你父親了。”
“長樂,你機關算儘太聰明,卻還是低估了人性。”
芒安石說罷,直起身子,將三封信甩在了水長樂跟前。
第一封信便是水大將軍的手書,內裡還附贈著前些日子,水長樂送出的信件。信件中寫清楚了這次他和洛清澄的計劃。
水大將軍在給皇帝的信件中表示,他未料到小兒子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因而將全情告知,由皇帝定奪。同時表示他對北齊國忠心不二,隻願北齊國泰民安,會將軍權歸集於聖上,由聖上差遣。
第二封信則是洛清澄的哥哥洛昭和的書信。書信中也夾雜著一封洛清澄書寫的計劃。
洛昭和在給皇帝的信件中表示,沒料到妹妹嫁來北齊非但不能安分守己,還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洛家愧對北齊。此番南瀟內亂,願等南瀟平定之後,與北齊結百年之好。至於洛清澄,則一切遵照北齊律法處分,南瀟國絕不以此做文章。
第三封信來自顧安的父親,已經在山中養老度日的顧寧國。
書信中夾雜著顧安寄給顧寧國的信件。
顧安的信件中隻說朝堂壓抑,山高海闊想去走走,並未提到要和洛昭儀私奔。想來也是清楚自己老古董父親根本不可能接受,即便父子一場,也會反手彈劾。
然而知子莫若父,顧寧國很清楚顧安的脾性,不可能無緣無故辭官。可他遠離朝堂已久,不便乾政,索性將信件寄予皇帝,供其判斷。
芒安石看著水長樂:“皇後可還有什麼話要說。”
水長樂的臉一片慘白,烈日暴曬下,汗珠從鬢角密密而下,像祭台上燃燒的白蠟。
“長樂……無話可說。”
芒安石盯著水長樂,想從他臉上發現點什麼,想他辯解,想他掙紮,卻什麼也沒有,所有情緒都像墜入深淵,徒留一片空白。
芒安石冷笑一聲,從身上抽出一張紙頁。
“皇後可還記得,曾給朕講過鄭桓公挑撥離間的故事?朕最初收到信件時,是一個字都不相信的,權當搬弄是非。直到朕在皇後的書桌中發現了這個劇本。”
芒安石手中的紙頁,正出自於水長樂所書。
那日芒安石起了個大早,想到水長樂昨夜收拾桌麵時,特地將幾張紙頁夾進書中,便隨手翻開看了眼。
紙頁上的確是個劇本,可劇本的內容,與水將軍和洛昭和寄回的“挑撥離間信”相差無幾。
那一刻,芒安石便意識到,認為其是“挑撥離間”,或許是他“一廂情願”。
“朕一直希望一切都沒發生,信上紙上全是荒唐言。沒想到,是朕低估了皇後的野心和殘忍,高估了皇後對朕的愛。”
水長樂仍舊沉默,不言不語。
“來人,將水長樂囚禁於坤寧宮內,禁止任何人探視。顧安和洛昭儀打入死牢,擇日提審。”芒安石冰冷道。
在場雅雀無聲,無人敢提出質疑。
水長樂被侍衛“護送回宮”時,依舊不卑不亢,步伐平穩地邁入車廂。
透過車簾縫隙,他看到被抬走的洛清澄棺木和被押送的顧安,又看了眼天上淩亂的流雲,嘴角微微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