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大約十分鐘後,陳真欽才從教室門口走入,麵無血色。他一臉沉默地走回座位。
化學老師有些慍怒對方的舉動,頓了兩秒後,卻當無事發生,繼續講課。
“怎麼了?老趙找你什麼事?”陳真欽的同桌問。
陳真欽一言不發。
“怎麼?被老趙施展定身術了?”
陳真欽仍舊緘口不言。
水長樂轉過頭,打量對方。眼中帶著血絲,略厚的嘴唇緊緊抿著,壓成一塊緊實的橡皮糖。
“你說話呀!”同桌不依不饒。
陳真欽仍是一聲不吭。
一直到離下課隻剩十五分鐘,水長樂聽到身後傳來啜泣聲,低低的,很壓抑。
他回過頭,看著趴在桌上的陳真欽,雙肩小幅度又高頻率地顫動著。
同桌也被嚇了一跳,沒敢再嬉鬨,輕撫其項背:“你沒事吧?誰欺負你了?跟哥說說。”
陳真欽仍舊趴著,細小的嗚咽聲如孤弱的幼獸,讓人心生憐憫。
水長樂清楚,這種情緒下是問不出所以然的,他偷拿出手機,給顧惜蕾發微信。
【剛才老趙找陳真欽到辦公室,你知道發生什麼嗎?】
沒一會,顧惜蕾便回複了信息,一大段一大段。
水長樂掃了一眼,便知前因後果。
原來,教導處查看監控後,發現丟卷子的事發時間段,隻有陳真欽被周圍的監控拍錄到。並且陳真欽這次摸底考的成績,較高一有了質的飛躍,進步了近兩百分,讓人更加懷疑其作弊。
陳真欽百般辯解,表示自己不知也不曾作弊。
然而實證俱在,教導處主任已在心底認定真相,陳真欽的否認和哭訴,在他眼底隻是惺惺作態。
教導處主任和年段長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恐嚇和勸導並用,陳真欽仍舊堅持自己沒有作弊。無法,隻得讓陳真欽先回去。
水長樂按掉手機,看了眼身後的陳真欽。
他可以肯定對方沒有作弊。
考試時,他就坐在對方前麵,他聽得到對方低聲碎碎念回憶課文和公式,收試卷時看到對方草稿紙上瘋狂圖畫的計算公式。若對方有答案直接複製,壓根不需多此一舉。
可要替對方澄清,就必須有實證。
水長樂想到第一年教書時,有個從貧困山區來的學生,被舍友質疑偷錢。其聲嘶力竭表明自己沒有,可所有時間證據都隻有他一個嫌疑人。
被扣上偷竊的大鍋,心理脆弱的學生爬上教學樓天台,差點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還好水長樂有飯後百步走的習慣,那天剛好散步到天台,和該名學生談心,並請警察好友幫忙,最後幫學生證明清白。
他很能理解被冤枉,不受信任的痛苦。
一直到下課,學生們潮水般湧出教室。和陳真欽交好的幾個男同學幾次三番相邀,陳真欽都埋頭不動,男生多沒耐心,留下句下午見,便勾肩搭背離開了。
教室隻剩下水長樂和陳真欽。
水長樂沒說話,坐到陳真欽旁邊的位置,讓陳真欽置於自己的視線範圍,自顧繼續看書。
過了將近半小時,陳真欽或許是哭累了,終於從課桌裡抬起頭,看到一旁凝視著他的水長樂,嚇得哆嗦一下。
“你乾嘛?”
水長樂將書收好:“等你一起吃午餐。”
陳真欽知道對方特意等自己,也不好意思,看了眼黑板上的掛鐘:“這個點,食堂估計隻剩殘羹剩飯了,算了,我請你吃小超市的三明治套餐?”
“可以。”
兩人到超市,陳真欽略帶報複性地買了一堆薯片飲料,而後提著大包小袋,來到鳳凰木林。
水長樂隻要了一份雞蛋三明治。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問的?”陳真欽主動道。
水長樂咀嚼著三明治,側過頭:“你說什麼,哥們都相信你。”
陳真欽自嘲地笑了聲:“你信有什麼用?”
水長樂擰開檸檬茶抿了一口:“人被冤枉,感到委屈,是人之常情。但沉浸在自我委屈的情緒中是沒用的。法律上講究誰主張、誰舉證,偏偏很多上不了法庭的事情,都不遵守這原則,最後變成了糊塗事,傷害了無辜人。”
陳真欽聽得一愣一愣。
水長樂繼續道:“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讓自己長時間陷入消極情緒,因為除了自我內耗,無濟於事。最理想的可能,是真相大白。次一點的可能,是事情不了了之,你要承受部分人的誤解。最遭的可能,是罪名最終扣在你頭上,甩不掉帽子。”
陳真欽咬著唇:“你知道發生什麼?”
陳真欽之所以感到煎熬,除了老師的不信任,還擔心事情散播開來後,同學們對他異樣的眼光。
水長樂點點頭:“我有內應。”
陳真欽一臉好奇。
水長樂也不打算隱瞞,因為之後肯定會被知曉:“顧老師,和我是親戚。”
“親戚?”單純的陳真欽一下就相信了,滿臉驚訝,“你沒說過啊。”
“這種事沒必要大肆宣揚嘛,你懂的,不要說出去哦!”水長樂一副神秘兮兮道。
陳真欽連連點頭,做出發誓的手勢。並感歎道:“不過你和顧老師長得一點都不像啊,雖然都很好看。”
“遠方親戚嘛。”
有時候讓一個人對你掏心掏肺,最好的方式,就是交換等價秘密,或者讓對方以為自己知曉你不可說的秘密。
陳真欽很快和水長樂說起事情的來龍去脈,並解釋了自己摸底考進步的原因。
高一時候的陳真欽,的確是得過且過的性格,對於學習也一樣,分數一直在中下遊徘徊。
高一期末考結束,他在校園閒逛時,看到了讓他一見鐘情的女孩子。
女孩留著頭垂肩的短發,眼睛很大,笑容甜美,五官並非一眼美女,卻讓陳真欽一眼萬年。
他和女孩聊天後得知,女孩九月會來朝鳳上高一,家裡的火鍋店就開在學校外一條街遠,她喜歡成績好的男生。
那天之後,陳真欽便有些魔怔了。
一放假,他便和家裡提出要去上補習班。
母親第一反應是他想騙錢出去玩,暴揍一頓後,發現其真的拿錢去報班,又懷疑他被邪靈附體,還把他拉到廟裡焚香驅邪。
整個假期,他不是去補習班,便是在家樓下的咖啡廳自習。不但補缺補漏,還自己預習了高一課程。
這回摸底考提升兩百分,是他一整個假期努力的結果。
如今,他的努力付出卻被人誤解為用旁門左道,他哪能不委屈。
“可能你上課時的表現,和完成作業的情況,讓老師誤解你不夠用心?”水長樂道。
陳真欽上課常和同桌說悄悄話,作業也經常完成得稀裡糊塗,看不出他口中一個假期勤勤懇懇的用心。
陳真欽紅著臉:“你不理解的,不隻是好學生,差生其實也都不想讓人發現自己偷偷努力。”
水長樂困惑:“努力是什麼罪過嗎?”
陳真欽歎氣一聲,努力是美德,可在學生的人性中,似乎總希望營造出自己不努力也可以獲得高分的假象,哪怕黑眼圈如熊貓,也要表示“我昨晚九點半就睡了。”
好學生尚且如此,何況差生?
若讓人知道自己拚命努力還隻有這麼點分數,豈不是笑掉大牙。
畢竟不努力,成績差,還可以有“我懶得讀書”的遮羞布,若努力了仍舊成績差,就跟被迫裸/跑一般丟了麵子。
“哎,長樂,我有時候真羨慕你這種真學神。”陳真欽感歎道。
水長樂不置可否,他本就是學霸,又重複讀一遍高中知識,偽裝個學神不是難事。
“李密那個大嘴巴,常和我說,班裡稱得上真學神的隻有你。像孔煜啦,平時裝個吊兒郎當不咋讀書,實際都將課本拍到手機相冊裡,夜晚熄燈後假裝玩手機實際在背書。經常插著耳機好似聽歌,實則在練聽力。”
水長樂挑眉,他真無法琢磨現在學生的心理。
兩人閒聊許久,終於回歸正題。
“作弊的帽子不能被輕易扣上,一定要積極解決。目前指向你的矛頭有一,一是監控,一是你的成績。”水長樂分析道。
陳真欽連連點頭。
“監控的事,我會找顧老師想辦法,看看其中是否有疏漏;成績的事,就需要你自證。你可以整理你暑期努力的物證,做的習題冊,補習班的講義,自己做的筆記。老趙這人還是很開明的,他願意相信自己的學生。努力並不是丟臉的事,沒必要為了一文不值的虛榮讓自己活得太累。”
水長樂說話四平八穩,不帶什麼情緒,陳真欽卻感覺整顆心莫名被安撫,人也平和下來。
“如果老趙不相信我怎麼辦?或者說,老趙相信,其他老師不信呢?”
水長樂:“那還有最後一招,你主動提出讓老師單獨給你出卷子,你現場做,老師現場改,估測你的水平是否和摸底考一樣。”
陳真欽豁然開朗,他怎麼沒想到還有這種自證法。
“長樂,多虧有你。”陳真欽的眼眶裡帶著濕潤。
水長樂看了眼手機時間,兩點十五,差不多該回教室準備上課了。他收拾好木椅上散落的包裝袋和水平,站起身。
陳真欽還處於“十分感動”的狀態,恨不得拉著水長樂歃血為盟,在鳳凰木下結為異性兄弟。
他忽然擁抱住水長樂,十分深情道:“長樂你真好,幸好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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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場。
芒安石鎖好車,正要從林蔭道繞進教學樓,遠遠地看到鳳凰木林下熟悉的身影。
鬼使神差的,芒安石拐了個彎,沿著教學樓漫步。
水長樂正和陳真欽談論什麼。
陳真欽時而聚精會神地凝視水長樂,時而手舞足蹈後又一臉期待地尋求水長樂認同。
兩人身邊還散落著零食飲料的包裝紙,看得出是一次很特意的“約會”,而不是偶然遇見閒聊。
看了一會,芒安石莫名覺得,這兩人氛圍有點曖昧。
念頭剛冒出,芒安石嚇了一跳,他真是低血糖毛病又犯了,胡思亂想,兩個男生談什麼曖昧。
他正要轉身走回教學樓,卻見陳真欽猛地擁住水長樂,十分擲地有聲:“長樂你真好,幸好有你!”
芒安石:???
他懷疑水長樂可能是妲己轉世加性轉!
下午第一節是數學課。
一整節數學課,水長樂都感到,芒安石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以往兩人的眼神戰,都是“他追、他躲、他們都插翅難飛”,今天一反常態,芒安石非但主動與他視線交接,目光還十分複雜。
帶著一點探究,一點質疑,以及一點懷疑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