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鳳凰與梧桐(1 / 2)

沈鳳明第一次遇見高招娣時,正是人生的至暗時期。

那時的她每天以笑臉示人,在師生眼裡,她是個和善、樂觀、自信的女孩,隻有她自己清楚,不是的。

夜深人靜,孤身一人時,白日裡積累的壓抑和負擔便如潮水般向她襲來,將她淹沒。

自卑、痛苦、無助,才是真實的她。

很多年後,她知道有一個詞,叫做“微笑抑鬱症”,可那時的她不懂。

她感覺自己置身於懸崖峭壁之上,被藤蔓纏繞。

藤蔓的尖刺日益長大,讓她血肉模糊。可她又不敢掙脫開藤蔓,因為下方便是萬丈深淵,會讓她粉身碎骨。

遇見高招娣那天,沈鳳明獲取的校獎,被發通告取消,理由是複核後不符合評獎要求。

聰慧如她,隱約猜到了原因,她得罪了那個躲在鏡子後的鏡神,不,魔鬼。

可她無能為力。

也求助無門。

她聽到了周遭人的議論,她感覺自己成了話題中心,她覺得她走在校園何處,都有指指點點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她害怕。

她彷徨。

她第一次翹了晚自習,狂奔到鳳梧女高的鳳凰木林哭泣。

那天星月無光,天色很暗。涼風襲來,枯葉被卸了筋骨般飄散,如同墳頭漫天飄舞的紙錢。一地踩碎得稀爛的鳳凰落花,鋪成了通往地獄的黃泉路。

有那麼一刻,沈鳳明想,死了會不會比較好,一了百了,再無煩惱。

“你哭很久了,不累嗎?”

在沈鳳明哭到淚腺再也分泌不出液體時,一個女聲飄來。

她抬頭,舉目四望,隻有樹影綽綽。

那忽如其來的聲音如同鬼魅。

“我在上麵。”那女聲又道。

這次,沈鳳明終於看清,在她身旁兩米遠的鳳凰木樹杈上,一個女生正盤腿坐在上方。

學校的鳳凰木林曆史悠久,樹齡很長,樹身都有十五六七米。

女生所在的樹應該是新栽,僅有七八米,但樹乾分叉處也有四五米,沈鳳明不敢相信有人能爬上去。

那女孩似乎看出沈鳳明的疑惑,手腳麻利地抱著樹乾,幾下靈巧的盤樹,便從樹上落到地麵。

見沈鳳明一臉目瞪口呆,女孩解釋:“我在農村經常爬上爬下,爬個樹輕輕鬆鬆。我就來樹林找個清靜,你大晚上跑樹林裡哭,嚇得我以為遇到魑魅魍魎了。”

“不……不好意思啊。”

沈鳳明表情呆滯地道歉,也不知道觸動了女生哪根神經,讓對方笑得前仰後合。

笑夠之後,女孩道:“我叫高招娣,你呢?”

“我?沈鳳明,高一九班。”

“哦。”女孩的聲音忽然有幾分悵然。

沈鳳明總覺對方長得眼熟,她並不擅長社交,除了同班同學外,大多麵孔對她都很陌生。

一陣涼風襲來,沈鳳明忽然靈光,終於想起在何處見過對方——

小賣部。

這女孩並不是女高的學生,而是小賣部店主的女兒,經常幫忙看店。

沈鳳明很少去小賣部,會對這張臉有印象,是這女孩經常趴在班級窗台聽課。

她曾聽班裡八卦的女生說起這女孩,據說其成績完全可以上女高,但家裡不讓,連初中能完成課業,都是她初中班主任百般爭取,說服其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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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鳳凰木林偶遇,兩個人生裡各有失意的女孩,成為了好朋友。

她們愈發了解彼此,也愈發覺得靈魂契合。

兩人各自有不幸的家庭。

一個母親早亡,繼

母作惡,父親遠行,徒留她孤身一人麵對一切;

一個身在性彆是原罪的家庭,彆說平等之愛,父母自小恨不得榨乾女兒,補貼智障兒子;

兩人各自有麵對苦難的姿態。

一個將學海無涯作為座右銘,用讀書以及讀書能換得的未來,來抵抗生活的苦;

一個在舉步維艱中掙紮出一條狹路,用儘一切可能的辦法來保全自身。

逐日逐月的相處中,沈鳳明對高招娣愈發欣賞。

對方的處境比她還困難,可對方身上透著一股堅忍不拔,對生活的百折不撓,以及讓沈鳳明豔羨的樂觀。

高招娣說,她最感謝的人是她的初中班主任。是對方幫她爭取了繼續讀書的機會,幫她申請了獎金和免學雜費,更重要的,是給了她關於未來無限的可能性;

高招娣說,她的未來規劃是學醫,因為她的班主任在她中考前,因過度勞累心肌梗塞而亡,她連報答對方的機會都沒有,成為她這一生最大遺憾;

高招娣說,父母重男輕女和不讓她讀書既已成事實,怨天尤人沒有用。還好她可以呆在學校,有途徑接觸知識。她靠蹭課和自學也能勉強跟上進度;

高招娣說,她其實偷偷存了一筆錢,她知道以後要擺脫原生家庭,遠走高飛隻能靠自己。因而她從初中開始便偷偷積蓄,獎學金、打零工的錢、以及小賣部盈利的小部分。儲蓄給了她未來可能的保障。

高招娣對沈鳳明無話不說,沈鳳明卻對其有所保留。

不是她不夠誠心,而是她學不來高招娣的坦蕩赤誠。

她自己都想逃避生活裡難以啟齒的苦,人性裡不為人知的惡,更莫說將其置放於青天白日之下。

沈鳳明汲取著高招娣的樂觀和自強,如溺水之人遇到浮木。

作為回饋,她會把自己的學習資料分享給對方,在對方無法旁聽時,為其講解課堂上的難點疑點。

沈鳳明是被折了翼的鳳凰,高招娣是無人問津的梧桐,她們互相依偎,彼此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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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堪比伯牙子期的關係忽然間支離破碎,是在高一最後一次期末考。

為了這次期末考,沈鳳明幾乎是通宵達旦的背書做題,隻為了能遏製住不斷下滑的成績。

然而成績出來,她崩潰了。

班裡第三十名。

她有史以來最差的成績。

沈鳳明壓根無法麵對。

那種無力感,就好像深陷於沼澤地,越掙紮,越下墜。

暑假的沈鳳明無家可歸,依然呆在學校。高招娣偷跑來無人的宿舍找她。

這是她和高招娣第一次在白天相遇。

高招娣說,因為暑假小賣部基本沒生意,她找了一份零工,收入尚可,最重要是可以忙裡偷閒讀書。

狀態很差的沈鳳明強打起精神祝福對方。

高招娣又說,這次高一的期末考卷,年段長也偷給了她一份,讓她自己掐時間做,並且和普通學生一樣參與改卷。

高招娣拿出試卷,很興奮地說,年段長把批閱完的試卷給她,還誇她保持下去,完全可以考上非常理想的學校。

沈鳳明看著對方試卷上的分數,不可思議。

因為除了英語,對方所有分數都比自己高了不少。而英語,是因為對方沒有作答聽力題。

沈鳳明本就瀕臨失控的情緒徹底潰不成軍。

憑什麼?

明明是我給她講題!我借給她筆記!為什麼她考得比我好!

她撕掉了日記裡關於高招娣的所有。

她開始對高招娣不搭理,冷暴力。

她知道自己不該將負麵情緒轉嫁給高招娣,可她無法自控。

對方每次打工回來,給她帶街頭的小吃,講述今天遇到的奇怪客人,她都以讀書很累,想早休息為由拒接對方。

幾次下來,高招娣也察覺出異常,熱情開始退散。

高二開學,兩人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鳳明陷入了徹底的自我厭棄。

她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笑話。一事無成,嫉賢妒能,傷害對自己真心以待的人。

高二上學期,沈鳳明接受了魔鬼的契約。

她放棄了尊嚴和清白,得到了她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成績、榮譽、師長的偏愛。

可她並沒有得到她想象中的釋然和快樂。

她隻是掙脫了一種痛苦,卻重新被另一種更無路可逃的痛苦束縛。

又一個晚自習,她被劉毅成以“告知參賽事項”的名義叫到辦公室,在那間覆蓋厚重窗簾又燈火明亮的辦公室一次次折辱。

她沒有回宿舍,頭發淩亂,腳步虛浮地來到鳳凰木林,蜷在一棵樹下痛哭。

有腳步聲靠近,她抬頭,是高招娣。

那晚月光很亮,對方的臉也如同月亮般皎潔。

兩人對視,許久,高招娣轉身離去。

沈鳳明心底失落,笑自己自作自受,將頭埋在膝蓋裡,以此逃避世界的惡意。

大約十多分鐘後,她又聽到腳步聲,這次她不想搭理,但腳步聲向她走近,停在她身前。

她從膝蓋裡抬頭,還是高招娣,不一樣的是,這回對方遞給她一壺裝滿熱水的塑料杯,和一塊小賣部最常見的虎皮蛋糕。

“不開心就哭一哭,哭累了補充□□力,彆虛脫了。”高招娣沒好氣道。

沈鳳明再也忍不住,撲上前抱住對方的雙腿嚎啕大哭。高招娣的指尖輕柔地抓著沈鳳明的發縫,仿佛在幫她把生活裡不如意的跳蚤抓出。

兩人冰釋前嫌,回到從前。

每個晚自習結束後的鳳凰木林,兩人交流學習,規劃人生,暢談未來。

沈鳳明對高招娣知無不言,除了關於劉毅成的事情。

那些事太難以啟齒,她說不出口,也憂慮高招娣知曉後,會如何看待自己。

高二的尾巴,沈鳳明整理出期末複習重點給高招娣時,對方卻告訴她,她不能參加期末考了,她的北上逃離計劃要提前了。

北上逃離計劃,是高招娣準備在成年時改名換姓,參加自主高考,考取北方大學,拿著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北上,從此和原生家庭徹底劃清界限。

如今離高考還有一年,離成年還有半年,高招娣將計劃提前,是因其父母要將其嫁給老家村裡一喪偶的中年土豪,對方願意給百萬嫁妝。高父高母見錢眼開,更想用嫁妝給高招娣那弱智弟弟娶媳婦。

沈鳳明義憤填膺,差點想跑去當麵對高父破口大罵,被高招娣攔住。

她表示忍一時風平浪靜,沒必要暴露兩人關係。否則屆時她遠走高飛,發現煮熟鴨子飛掉的高父高母,也會讓沈鳳明不得安寧。

高招娣是很有籌劃之人。

之前打工時,她便發現打工街道上一間院落長久閒置,透過大鐵門的縫隙,能看到庭院內積滿了厚重的落葉和灰塵。

她打聽之下得知,這家原本住著一對退休教師,一年前被女兒接到海外享清福。庭院沒有掛牌出售,估計是等著再過幾年落葉歸根。

高招娣擅長爬樹,翻個院落對她而言再簡單不過。她驚喜的發現,屋內的自用水電沒有停繳,仍然可以使用。在確定屋內的確長久沒有人跡後,她打算暫時借居此地。

她買了完全不透光的布,將要暫住的房間遮裹得嚴嚴實實,防止有人夜半看見燈火,察覺出異樣。若有人因發現水電使用察覺異常上門,她

便稱自己是這戶人家的遠房侄女,過來借住。

住有著落,剩下的便是吃飯和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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