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一陣短暫且尷尬的靜默,瑟瑟萬分委屈、淚眼汪汪地看向裴皇後,皇後被她看得有些心軟,剛想開口說幾句緩和場麵的話。
一抬眼,見沈昭那皂錦披風下隱約露出淩亂破碎的衣衫,織錦撕裂的邊緣亂絮飄動,想被抽了筋骨的屍體,徒勞的垂墜下來,她不由得臉頰微熱,輕輕歎息,轉頭看向屋中流沙簌簌陷落的更漏。
瑟瑟求助無果,又轉向皇帝。
皇帝到底是看慣了大場麵的至尊,隻略微調整了下表情,便大馬金刀地擺手:“不要緊,不要緊,咱們是兒郎,咱不吃虧——阿昭,把衣服穿好了,這件事不許再提了啊。”
沈昭朝著父皇輕輕頷首,無比乖巧順從的模樣。
瑟瑟哽咽道:“舅舅,我真什麼都沒乾。”
皇帝上前,愛憐地撫了撫她的發髻,溫聲道:“朕知道,不哭啊,朕知道你們年輕人也不容易,你放心,等南楚使團走了,朕就命人籌備你和阿昭的婚事。”
瑟瑟咬牙靜立,渾身顫抖,驀地,抬起胳膊指向沈昭,泣道:“我沒撕他的衣裳,都是他自己……”
“對,都是我的錯。”沈昭好脾氣地全應下,甚通情理地道:“阿姐,你莫要往心裡去,今日之事就當從未發生過。”
“……”瑟瑟胸前起伏不定,整個人如在火上炙烤,好容易在混亂中覓到了一絲絲光亮,找回些許理智。
她深吸一口氣,對皇帝道:“瑟瑟行事確實欠妥,禮數不周,實在配不上阿昭,更難當太子妃之位,舅舅,這門婚事不如再考慮一下。”
話音甫落,皇帝那溫善慈和的臉上陡然掃過一片晦色,目光中暗藏幾許鋒芒,低頭審視瑟瑟。
他身側的裴皇後亦變了臉色。
緘然許久,皇帝驀地笑開,他弓起手背,刮了刮瑟瑟的臉頰,說:“瑟瑟啊,瞧你這脾氣大的,就算阿昭哪裡惹你不快了,你也不該拿婚事做玩笑啊。”
瑟瑟抻了頭還想再說些什麼,皇帝搶先一步道:“這門婚事是朕禦筆欽定的,東宮婚事已昭告天下,舉朝皆知,若是有什麼變動,彆說皇家臉麵不保,就是你母親那邊也不會樂意的。”
他見瑟瑟神情僵滯下來,彎了腰和顏悅色地哄她:“宮裡的禮數是多,可那是用來約束旁人的,不是來約束瑟瑟的,你不要怕,朕與皇後皆視你如己出,隻要你乖乖地嫁進東宮,從前你在公主府裡過什麼樣的日子,往後你還過什麼樣的日子,什麼都不會變。”
皇帝又囑咐了沈昭一些瑣事,便領著皇後走了。
正是春光明媚的時節,東宮苑裡花樹蓊鬱,鳥雀嚶啾,一派繁盛之景。五彩錦華蓋掃過枝椏,帶落了幾片翠葉。
皇帝抬腿想要上輦輿,卻一陣暈眩,趔趄了半步,險些栽倒。
譚懷裕忙上前攙扶,裴皇後也緊跟到身前,擔憂道:“陛下……”
皇帝朝她擺了擺手:“朕無事。”
此刻陽光熾盛,明亮的傾灑下來,照亮了那寬大玄衣纁裳下包裹著的嶙峋瘦骨和蒼白臉色。
他瘦削的臉上滿是病容,不過借著丹藥的威力強吊著一口氣,頰側透出不自然的紅暈。身體虛軟,活動得稍微多些,便會冷汗淋漓。
譚懷裕攙著他送上輦輿,他坐正了,長喘了一口氣,才道:“朕撐得住,一定會撐到阿昭成婚後再走。”
裴皇後麵露淒愴,抬袖偷偷拭淚,皇帝看在眼裡,神情卻甚是疏冷,同在人前展露的帝後恩愛截然不同。
他等著皇後哭完,讓起駕,仰靠在輦輿上,沒有任何表情地說:“看來瑟瑟有了外心,你沒事多找她說說話,她對你不設防,你試探一下,看看她是不是在外麵認識了彆的男子。”
裴皇後一怔,猶豫地問:“若是有……”
皇帝閉了眼,冷硬道:“不管是誰,知會校事府,殺了。”
皇後倒吸一口涼氣,卻聽皇帝繼續以冰冷無波的語氣道:“朕的兒子、弟弟皆野心勃勃,等朕駕崩後,他們必然不會安分。放眼朝中,隻有蘭陵公主有這個本事能替阿昭穩住帝位,不管是為了阿昭,還是為了大秦江山的千秋帝祚,這門婚事不能廢。不管瑟瑟願不願意,她都必須安安穩穩嫁進東宮。”
皇後還想替瑟瑟再說些什麼,見皇帝滿麵疲憊,隱隱透出厭煩之色,便將話又都咽了回去,默默縮回輦輿坐端正,看向禦苑深處。
楊柳堆煙,東風銜香,吹散了深染病氣的低語,宮女紅羅裙旖旎掃過青石路,掩過所有醜陋且見不得人的塵屑,如一幅最清新乾淨的畫卷。
**
瑟瑟坐在窗前榻上,看著沈昭慢條斯理地換衣衫,腦子突然清醒過來了。
“其實,你一直都知道,這門婚事根本退不了,對不對?”
沈昭平袖的手微頓,微笑:“你這樣鬨著不是挺開心的嗎?我陪著你,縱著你鬨,總有一天你會覺得累,就不鬨了,然後高高興興地嫁給我,我會一輩子愛護你的。”
瑟瑟垂眸沉默了片刻,突然抬頭,很是認真道:“如果我從未做過那個噩夢,我就不會逃婚,也不會有這些波折,我會一直覺得你我是水到渠成的好姻緣。而從來不會知道,所謂好姻緣,就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沈昭溫和道:“何必要想這麼多呢?世人之所以寡歡,便是因為多思。你可以繼續天真爛漫下去,反正一切有我,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望著他真誠的麵孔,瑟瑟一時無言以對。
她自榻上起身,要走,走到門口,突然靈思一動,轉過身來,凝著沈昭道:“阿昭,若那個夢是真的,我們最後走到那步田地,或許非一日之禍,可能禍根早就埋下了,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沈昭臉上殘存的溫柔笑意漸漸褪去,瑟瑟衝他輕挑了挑唇角,轉身離去。
本來已繞到了遊廊上,豈料她又退了回來。
雙手掐腰,衝著沈昭控訴:“還有,能令我開心的是你陪著我玩鬨,不是你一天到晚地來玩我!”
這一遭不光算盤打空了,還大傷元氣。
瑟瑟滿麵頹喪地回府,已近昏黃,自己屋裡早早燃起燈燭,溫玄寧正對著燭光一筆一劃地寫著自己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