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正流暢演繹著兵臨城下、亂世烽火的大戲,輾轉幾回,終於到了曲終,一聲休戰鑼,各路英雄紛紛退場,隻剩那沙啞滄桑的嗓音,正和著單調鼓音落寞地唱著悲涼陳詞。
“十載倏忽過,大夢一場,忍把戎馬作年華……”
低徊的曲音飄過來,把瑟瑟的腦子都給攪亂了,她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在沈昭頗具威懾力的逼視下,低頭絞著手帕,嗡嗡道:“我娘不讓告訴你……”
沈昭聽罷,眉梢輕翹了翹。
這倒跟他預料得差不多。
徐長林知道瑟瑟出門,又能緊跟上她,極有可能是守在蘭陵公主府外的。他對宋家舊案那麼關心,而這普天下,除了父皇,怕是隻有權傾朝野的長公主能管且敢管這舊案了。
但沈昭麵上未露半分,隻故作狐疑地盯著瑟瑟,慢悠悠道:“哦,又把姑姑推出來了,人家跟的可是你。”
“我怎麼知道他這麼陰魂不散!”瑟瑟苦悶道:“我娘是什麼人啊,她推拒出去的事,哪那麼容易改變心意。徐長林吃了幾回閉門羹,興許是急了,就把我給綁了,以我要挾我娘,要求見她。”
“什麼?他綁了你!”沈昭的音調陡然拔高,蘊滿怒意。
被他這麼一吼,瑟瑟猛地清醒過來,斂袖在身前,滿含顧慮地偷覷了一眼沈昭的神色,低聲道:“我娘不讓說。”
沈昭倒也不明著逼,隻清清淡淡地說:“姑姑不讓說是一回事,可我是你未來的夫君,若是連這種事都瞞著我,怎麼也說不過去吧。除非是你心裡有鬼。”
瑟瑟霍得抬頭,秀眸中水波微漾,似有層層漣漪散開,透出些許急色:“我心裡有什麼鬼啊,這本來就跟我沒什麼關係,純粹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巴不得自己從來沒見過他呢。”
旁的先不論,沈昭涼涼睨了她一眼:“你要是老老實實在家裡,徐長林能衝進公主府裡綁你?”
不愧是沈昭,一句話就把瑟瑟的老底揭了。
她有些難為情地撓了撓後腦勺,說:“這不是悶得慌嘛,尋思出去逛逛……”
沈昭隻覺胸前怒氣翻湧,想要發作,可看瑟瑟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又覺心疼,緘默了許久,終究是憐惜和擔憂占了上風,握住瑟瑟的手,溫聲問:“他有沒有傷到你?”
瑟瑟搖頭:“這徐長林還算是個君子,綁我的人都是他麾下那會些武藝的姑娘,沒讓男子近我的身。”
沈昭神色稍有緩和,以帶了幾分誘哄之意的柔雋聲調道:“那後來發生了什麼?”
瑟瑟輕歎了口氣。
再不能說,也說到這份上了,若是繼續藏著掖著,真要把沈昭的疑心病激出來了。
她捧起茶甌抿了一口,道:“他以我做要挾,我娘不得已見了他一麵,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麼,那徐長林就不再糾纏了。可我沒想到,他明麵兒上不糾纏,卻暗自守在公主府外,也不知是打的什麼算盤。”
沈昭額間皺起幾道褶痕,也似是不解,沉思了片刻,驀然舒開眉宇,起身道:“咱們回去吧。”
茶寮裡的皮影戲已落幕,應當是場好戲,觀者麵上皆有意猶未儘的之色,仔細辨之,似是還帶了些許的悵惘淒婉。
也對,這本不是什麼才子佳人旖情脈脈的戲碼,演繹的是亂世烽煙,刀刀見血,能引出人心裡的幾分悲愴,才真正算是一出好戲。
沈昭扶著瑟瑟上了馬車,循著來路離開,直奔長安。
瑟瑟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婚沒逃成,還被當事人給抓了個正著,想著出來玩玩,結果被人把話全套乾淨了。
唉,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就是。
沈昭眼瞧著瑟瑟一路長籲短歎,懨懨寡歡的模樣,想引她多說幾句話,見馬車駛出了西河鎮,鎮門兩側的石瑞獸越來越遠,稍一思忖,道:“你知道嗎?南楚使團眼下就歇在西河鎮。”
瑟瑟有些茫然:“不是說快要到長安了嗎……”
她一頓,突然意識到徐長林身為南楚副使,早在幾天前就已經秘密進入長安去求見她的母親蘭陵長公主了,照此推算,按照正常的行程,他們早就該到長安了,為何卻耽擱在西河鎮?
沈昭見引起了她的興致,不覺唇角微彎,道:“據說是南楚正使高士傑身體抱恙,恐君前失儀,故在此處稍加休整,擇日再入京。”
這就更奇怪了。
南楚國力雖弱,但不至於朝中無人到這地步,要派個病秧子來出使大秦吧。
瑟瑟琢磨了一番,看向沈昭,問:“真病還是假病啊?”
正使高士傑是宋玉的舊將,副使徐長林又為宋家舊案在奔走籌謀,難保他們兩個不是商量好了,一個裝病領著使團徘徊在西京外,一個悄悄遣入長安暗中行事。
沈昭卻道:“我的探子來報,這位高學士是真的體虛氣弱,身染沉屙,從南楚到大秦一路湯藥不斷,不像是假的。”
“那都這樣了,在家裡好好歇著就是,還攬這種舟車勞頓的差事做什麼?”
沈昭目光微散,緩慢道:“或許是有放心不下的事吧。”
瑟瑟熟悉他所有的表情,每當阿昭心裡揣著事、難以紓解時,便是這麼副如雲深霧繞、難以捉摸的高冷寡絕麵孔。
她左思右想,直到聽到馬車外由靜寂轉至喧鬨,料想已經進了長安城,才語重心長地道:“阿昭,我知道你聰明,主意大,認定了的事旁人也勸不動。但我還是想提醒你。”
沈昭一怔,自遐思裡走出來,目光溫柔,一眨不眨地凝睇著瑟瑟,宛如等候垂訓教導的小儒生,滿麵認真虔誠之色。
眼見阿昭這麼配合,瑟瑟難得從久久被壓製的憋屈裡找到了一絲絲作為姐姐的尊嚴。
她故作深沉地輕咳了一聲,道:“我知道你總掛念著宋家的舊案,畢竟那是你的母族,這也無可厚非。可是,時機不對啊。陛下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壞,岐王和晉王又都對儲位虎視眈眈,他們身後各自都有強勁母族為憑靠,正等著挑你的錯處好取而代之呢。那宋家就算是冤枉的,可到底是陛下親自下的滿門抄斬的旨意,這就是鐵案。”
“你若想翻案,那就等於是議父君之過,不管行事多麼高明,總會招來一些是非。在這個節骨眼實在不妥。人都死了那麼多年,晚一時早一時翻案又有什麼差彆?可對你卻不一樣。若你能順利繼位……”
雖然車幔低垂,將車內與外麵隔擋開,瑟瑟還是極為慎重地壓低聲音,湊到沈昭耳邊道:“等你當了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什麼案子翻不得?何必非在這個時候給自己招惹事端。有什麼還能比順利繼位更重要啊?”
她說完了,想要退回來,卻覺腰間一緊,被沈昭扣進了懷裡。
他輕撫著瑟瑟的背,聲音裡沾染了些許道不明的意味,但卻顯得很真誠,沒有絲毫作偽之態:“不,有一件事比順利繼位更重要。”
瑟瑟在他懷裡眨眼,透出濃重的好奇。
這一回沈昭倒是沒有賣關子,垂眸凝著她,眼睛亮若星辰,淺淡笑開,道:“娶瑟瑟啊。”
“這個事吧……”瑟瑟為難地歪頭,正斟酌該如何說,忽聽沈昭話鋒一轉,道:“今日的事你得替我保密,我見過徐長林,並約他見麵的事不能讓姑姑知道。”
瑟瑟慵懶地打了個哈欠:“我儘量。”
沈昭擰眉:“什麼?”
瑟瑟耐心道:“我儘量不出賣你,但要是我娘嚴詞逼問,那我也不能保證會不會全招了。”
沈昭不豫地看著她。
瑟瑟靈巧地從他懷裡掙開,退後幾步,靠在馬車壁上,閒閒地道:“我娘讓我不許說的事都被你審出來了,你還指望我能在她麵前替你保守秘密?你咋儘想些好事呢。那我娘她也不比你好蒙,不比你省油啊。”
她伸出小爪子在車壁上蹭了蹭,很是誠懇道:“我沒骨氣,也沒原則,千萬不要對我有太大期望,容易失望。”
說罷,兩人各自瞪圓了眼睛對視。
驀地,沈昭笑開了。
笑容宛如春風拂麵,帶著怡人心醉的乾淨清新,他伸手捏了捏瑟瑟的臉頰,笑道:“可愛,你真是太可愛了。”
瑟瑟:……
莫名其妙就被摸了臉的瑟瑟一頭霧水,納罕地看著沈昭,卻見沈昭撩開車幔向外掃了一眼,而後將目光收回來,落在瑟瑟的臉上。
“離公主府還有些距離,不如你靠在我身上小憩片刻,等到了我叫你。”
不說還好,一說瑟瑟還真覺出些疲累。
她連日來被夢魘所擾,睡眠不安。又出去玩耍了大半日,還跟沈昭吊了半天心眼,心力體力都耗損嚴重,此刻困倦上來,眼皮便耷下來,再掀不上去。
瑟瑟依言靠在沈昭身上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卻是在自己的閨房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