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緊盯著瑟瑟,安靜了少頃,驀得,冷聲道:“荒謬。”
瑟瑟斂袖坐著,在那雙如山巔冰雪般秀眸的陰冽注視下,內心毫無波瀾。
是挺荒謬的,她自己也覺得荒謬。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挺善良可愛的好女人,長得漂亮不說,人還通情達理。
彆看阿昭如此風華絕世,她覺得自己也配得上他,他們兩人站在一塊兒,那就是天作之合,妙人一雙,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可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啊。
瑟瑟輕歎了口氣,耷拉下腦袋。
沈昭卻是鳳眸如鉤,視線銳利,“你該不會是為了退婚,在故意跟我編故事吧?”
馬車微有顛簸,瑟瑟沒坐穩,斜斜地向一側歪去,眼瞧著腦袋要碰到車壁上,隻覺手腕稍緊,被拉進了一個溫暖柔軟的懷裡。
沈昭賭氣似得將她緊錮在懷裡,壓製下她所有的掙紮,緘然不語。
瑟瑟翻騰了一陣兒,奈何兩人力氣懸殊,被沈昭壓得死死的,隻有作罷,軟綿綿地趴在沈昭懷裡,歎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編故事,可我夜夜被夢魘所擾,做的還是同一個噩夢,真是飽受折磨,若非如此,我又為何要冒著被長輩責罵、被你怪罪的風險出逃?”
沈昭那修長微涼的手指在瑟瑟的鬢發上遊移,順著頰邊滑過,落到了她的脖頸上。
瑟瑟正悵惘哀思,頸間傳來一陣涼意,驀得一驚,想要掙紮坐起來,卻發覺隻是徒勞,沈昭的臂力極強,看上去溫柔似水地將她錮在懷裡,可實際上她被壓製得連動都動不了。
她眨巴眨巴眼,可憐兮兮地直望向沈昭的眼睛。
那雙漆黑瞳眸深似幽潭,平靜無漪,卻又好似在醞釀著席天卷地的洶湧波濤。
“阿姐,你知道,我不喜歡你騙我。”
他冷下臉來,一本正經的模樣,著實讓瑟瑟有些怕……
她不由得放慢放緩了語調,“我……我知道,這聽上去是有些不可思議,可我真犯不上編這樣的瞎話,你說是不是啊……”
沈昭沉默了片刻,將她放開,獨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輕輕壓下她腕間的脈搏。
“我問一句,你答一句。”
瑟瑟耷拉下腦袋,輕點了點。
“近來可有出過門?可有見過外男?”
瑟瑟想了想,抬頭:“有。”
沈昭眉宇緊擰,問:“誰?”
“你呀,我們不是最近才去西苑騎過馬,我還從馬上掉了下來,可把我給摔壞了,肩胛骨到現在還疼。”
瑟瑟一麵說著,一麵可憐巴巴地揉了揉自己的傷處。
沈昭臉上漾過些許疼惜之色,抬手幫著她揉,邊揉邊道:“除了我。”
“……那應該沒有了。”
瑟瑟眼珠提溜轉了轉,飛掠過一抹心虛,但很快掩飾過去,眨巴著一雙烏靈清澈的眼睛,格外真誠地看著沈昭。
沈昭瞥了她一眼,把她的手腕提起來,指腹緊抵在脈搏處,聲音甚是清冷:“你平日裡愛蒙我騙我就算了,可如果敢背著我結識外男,我就……”
瑟瑟沒心沒肺地湊近他,問:“你就怎麼著啊?”
“我就砍了他!”
戾氣暗湧,殺意凜然。
瑟瑟不由得打了個冷顫,往旁邊挪了挪,坐得離沈昭遠些。
偷覷著他那張俊美臉龐,隻覺那清朗眉目若籠在寒霜淡靄之中,隱隱透出幾分戾意。
瑟瑟隻覺口齒間漫過一陣苦澀,靜默了片刻,不自覺地低聲問:“如果……我是說如果真有那樣的事,你會如何處置我?”
沈昭輕輕摩挲著她光滑的手背,斜身靠著車壁,縷金的緞袖順著膝蓋垂下,顯出幾分慵懶,隨意道:“關起來,總得讓你懂些規矩……”
話音未落,他倏然怔住了。
這與瑟瑟講給他的夢境十分微妙的契合上了。
在瑟瑟的夢裡,他車裂了假太監,囚她於昭陽殿,命重兵看守,非旨不得入。
其實方才瑟瑟在給他講這個夢境的時候,他嘴上說著“荒謬”,但心裡有一種感覺,夢裡那個溫柔寵溺、冷戾陰狠的年輕帝王就是他。
他自幼喪母,在詭譎冰涼的宮廷裡獨自長大,習慣了隱忍,在成為皇帝之前,他展現給眾人的,永遠是他身為儲君所該有的沉穩持重、端方純孝,那些刻在骨子裡的狠絕冷酷早被他藏得嚴嚴實實,鮮少外露。
更何況是麵對瑟瑟時呢?
他愛瑟瑟,隻願意把最好的一麵給她看,絕不願意她看到自己醜陋猙獰的一麵,而憑瑟瑟的城府,他不想讓她看到的東西,她就一定看不到。
所以,她編不出那樣的故事。
沈昭緊握住瑟瑟的手。
那滑涼柔膩的小手在他掌心裡顫了顫,當即傳來瑟瑟不滿的嬌嗔:“阿昭,你力氣太大了,捏得我很疼,能不能鬆開,咱們有話好好說。”
沈昭如夢方醒,忙鬆開手,卻見瑟瑟那白皙如玉的纖長玉指微微發紅,被她捧在懷裡,一邊揉捏,一邊“噝噝”地吸著涼氣。
沈昭道:“對不起,阿姐,我方才有些失神,不是故意的。”
說罷,他從袖中摸出細頸羊脂玉瓶,從裡麵倒了點乳黃色的藥膏出來,輕拿過瑟瑟的手,指腹蘸著藥膏給她一點點抹在紅腫處。
他自小便有這個習慣,會帶傷藥在身邊。
因瑟瑟從小便是個喜歡嬉鬨躥跳的活潑性子,一個不留神沒看住,不是上了屋頂便是上了樹,最誇張的一回,竟溜進膳房去調皮搗蛋,整個人掉進了灶上大鍋裡。
四季往複,她身上的傷就沒斷過,倒把沈昭訓練成了一個問疾療傷的好手。
看著沈昭垂眸凝神給她上藥的模樣,瑟瑟微有恍惚,印象裡的阿昭似乎還停留在那安靜寡言、文秀稚嫩的模樣,卻不知從何時起,光陰飛速流轉,他已生出了清雋如畫的眉目,不怒自威的氣度,看上去真的是個能扛起江山社稷的儲君了。
隻是他眸光發暗,似是有愁緒難以舒展。
瑟瑟心想,沒過門的媳婦這麼鬨騰,換了誰也得積鬱難紓。
也罷,這些事就先放一放吧,她總能找出可以妥善解決的辦法。如今,正是春光明媚草長鶯飛的好時節,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囉囉嗦嗦地掃興致,痛快地玩一玩吧。
西河鎮在長安往西五裡,是三條官道交彙之所,車馬通流,熱鬨非凡。往來客商或是入長安,或是通西域,多會先在此處稍作休整,添些衣物補給。畢竟,雖緊靠長安,但這裡的物價可比長安便宜了不止一星半點。
這裡街衢雖不如長安的寬闊,屋舍也及不上帝都奢華錦繡,但自街頭至街尾,擠擠挨挨的全是商鋪,鱗次排開,敞門迎客,人煙鼎沸。
瑟瑟跳下馬車,撒歡似的就要跑,被沈昭一把拉了回來。
“這裡不比長安,你跟在我身邊,不許到處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