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幽夢(1 / 2)

媚君 桑狸 16434 字 7個月前

屋裡靜極, 有風順著軒窗的縫隙鑽進來, 將桌上的薄宣紙吹得‘嗡嗡’作響。

寧王拿了鎮紙把宣紙壓住, 看著沈昭,神色凝重道:“阿昭, 太子殿下,請慎言, 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可就收不回來了。”

沈昭這些年在那鬥爭激烈的朝堂上浴血廝殺,不知趟過多少血路, 挨過多少刀劍,縱然是鮮衣怒馬少年, 可那一腔火熱衝動的少年心性早不知在何時都被磨平了。

寧王以為他今天出現在這裡是衝動, 是仗著自己的幾分聰明勁在逞能。

但其實今日之場景,從蘭陵入刑部,到玄寧在西苑墜馬,再到如今,拉著徐長林來找八叔對質, 一步一步早在他心裡謀劃過許多遍了。

沈昭平靜道:“有些話總是該說的, 待孤把該說的話說完了,需要八叔親去禦前,好好和父皇商量, 還長林君一個清白,讓他回南楚。”

寧王一陣結舌, 想起什麼, 看了看一旁纖秀靜立的瑟瑟, 朝著沈昭怒道:“你鬨這麼一出,原是在爭風吃醋?你是儲君,是將要繼位的太子,你怎麼能如此兒戲!”

沈昭搖頭:“不,孤是真心想放長林君回南楚,不希望他命隕於此。”

徐長林聞言,眉宇一翹,頗有些意外。

“南楚朝中奸佞橫行,以聞太師為首,不顧國力疲弱,民生凋敝,一心主戰,試圖通過戰事斂財斂權。放眼朝中,唯有武安侯徐廣漠主和,並不惜力排眾議,送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來和親。”

“可惜,英雄不壽,武安侯病重,眼見時日無多,若是他倒下,在無人壓製朝局的情況下,怕是不能阻止南楚揮軍北上了。長林君是武安侯唯一的傳人,隻要他能安全回到南楚,順利承其父爵位,扛起武安侯府的門楣,以長林君之智,大概能與南楚那一朝佞臣抗衡,將秦楚兩國的和平維持得久一些。”

寧王嗤道:“戰就戰,我們大秦國力強盛,難道還怕了他南楚不成……”

話將出口,他突然意識到問題的症結所在了。

大秦不怕南楚,可是沈昭有足夠的理由不希望短時間內戰事再起。

大秦的軍隊把持在蘭陵公主、慶王和岐王的手裡,如今陛下尚在,還能勉強壓製,若是陛下駕崩,沈昭登基,少年天子,又無母族依靠,這些經年在外統兵的將領必定不服。

若是這個時候再起了戰事,便不得不把他們放出去禦敵,各個心懷異誌,又手握重兵,離了京師,隻怕更加難以掌控。

往好處想,他們禦敵順利,回京複命,戰功彪炳,難以撼動,天子收回兵權之日會更加遙遙無期。往壞處想,他們中但凡有那麼一兩個,趁著擁兵在外,乾脆扯旗反了,這大秦天下就會陷於烽火之中,徹底亂了……

不管哪一條,都是麵前這位未來新君的大忌諱。

對沈昭最好的,就是在他登基後幾年內不再有戰事,給他足夠的時間穩坐帝位,整頓朝綱,能將權柄儘收回來,使政由己出,到那個時候再戰也不遲。

而這一切,倒是真的需要麵前這位武安侯府唯一傳人——長林君配合他完成。

徐長林也想到這一層,對沈昭的縝密心思欽佩之餘,卻又不免深深憂慮。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這位年輕的太子殿下,心底落下歎息。

可是他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南楚境內因常年戰亂已是民不聊生,那群|奸佞隻顧著搜刮斂權,並不顧百姓死活。

若是背水一戰,拚上全國之力也隻能攪得大秦內部紛爭不斷,縱然把沈昭拉下馬,可大秦照樣可以再立新君,而南楚卻當真要毀在那群|奸佞小人的手裡了。

當前最佳策略,便是各自積蓄實力,來日再戰。

徐長林將這些暫且摁下,朝著沈昭深揖一禮,恭恭敬敬地問:“那麼高大人是怎麼死的,還請殿下賜教。”

沈昭將要張口,寧王搶先一步道:“有些話不必當著外人的麵兒說吧?”

徐長林一怔,目光在這間書房裡轉了一圈,依次劃過瑟瑟、沈昭和寧王,確定了,這裡隻有他是外人。

沈昭悠悠道:“八叔以為,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這位長林君會善罷甘休嗎?隻有讓他知道事情有多麼凶險,他才會惜命。”

寧王默默看了看釉繪穹頂,緘然無語,大約是認命了,乾脆坐回椅子上,搖著折扇,等著沈昭扒他的老底。

“孤看過案宗,也問過晏樓裡的姑娘,可以確定,那夜高士傑在見了阮氏之後,又見過一人……”

寧王抬頭問:“你憑什麼認定那人就是我?”

沈昭道:“眾人皆說那人絡腮胡子,以鬥篷遮麵,看不清真實容顏,照理很難確定此人的真實身份的……”

“可晏樓的姑娘說,那夜高士傑不曾要鴇母送他的酒,但卻讓下人備了專門飲酒用的白玉酒杯,說明他自帶了酒。且不說他為何要費這周折,單說現場的證物,並沒有發現盛酒的酒盅,這不是很奇怪嗎?”

寧王一笑:“哪有什麼奇怪的?不過一件小玩意,許是案子突發時現場混亂,被弄丟了也未可知。”

“晏樓的姑娘說,自案發後,高大人的護衛便將案發地守住了,旁人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這些護衛來自南楚,孤查過他們的底細,皆與大秦沒什麼瓜葛,不存在被人買通的可能。隻有一種解釋,酒盅是凶手帶走的。”

“父皇設宴為南楚使者接風那晚,我可記得,八叔對南楚所產的清酒梨花白讚不絕口。或許高士傑是好心,希望你們的會麵能融洽,能各取所需,各自達到目的,便特意為八叔帶了梨花白。八叔恐怕也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看著人死了,有些慌張,又想起自己曾為梨花白賦詩,怕暴露了身份,便將酒盅帶走了。”

說到這裡,沈昭微有停頓,神情微妙起來。

寧王會意,歎道:“在這裡,我犯了錯。”

沈昭道:“是呀,若是酒盅沒有少,好好的放在現場,也許根本不會有人注意是梨花白還是梅花白,負責偵破此案的又是大哥,他向來粗心,也不會注意到這個,可偏偏少了。高士傑這樣的身份,隨身物品皆有專人料理,隻要審的仔細些,總能審出些什麼,所以……彆館裡失蹤了一個小廝,這小廝還是專門料理高大人隨身物品的。”

“那時彆館已經封禁,非八叔或四弟的王令不得出入,看上去嚴密如鐵板,但若是做此事的是八叔,恐怕就容易多了吧。”

“大約您還詳查過,高士傑自入長安便謹慎萬分,身邊之物隻許這個小廝沾手,其餘人連碰一下都不行。因他久病,每隔一個時辰便需飲藥,當夜那酒盅是放在隨身帶著盛藥的小箱篋裡,旁人根本不會注意到。所以,隻要解決了這個小廝,便萬事皆妥。”

“做完了這些,您便高枕無憂,可以安心地閉門思過了。”

使臣遇害的真相竟是這樣……瑟瑟不禁唏噓,下意識看向徐長林,見他雙拳緊握,目中閃過鋒銳殺意,直刺向寧王。

她心一沉,看向沈昭。

沈昭也注意到了,他和緩了聲音,衝徐長林道:“你應當知道高大人是為何而死,他手裡的證據……你不知道最好。蘭陵姑姑也不是好蒙騙的人,她興許早就發現你不對勁了,隻是太想得到這證據,才留著你,想著能釣出大魚。”

徐長林猛地抬頭,雙目血紅,聲音嘶啞:“什麼證據?”

沈昭默然片刻,低頭理了理曳地錦袖,道:“好了,該說的孤已經說完了,你若是個聰明人,就當什麼都不知道,等著父皇的赦令,乖乖地回你的南楚去。宋家也好,宋姑娘也罷,都跟你沒關係。”

徐長林唇角漫上冷笑:“看來後麵的話是不能對我這個外人說的。”

沈昭道:“有些事,高大人沒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宋瀾已經死了,宋家也早已經煙消雲散了,你又不是宋家人,縱然是為了自己的好友,可也不必如此執拗。”

他加重了語氣,添了幾分誠懇:“長林君,孤雖不喜歡你,可是很敬重你的一片義氣。孤從前便聽聞,武安侯府家學淵源,武安侯世子更是有經天緯地之才,想來你父侯對你有諸多期望。孤希望來日你我為敵時可光明正大地戰上一戰,痛痛快快地分出個勝負。而不希望,你過早地死於陰謀詭計裡。”

聽他提及父侯,徐長林滿麵的戾氣瞬間淡去,他稍一愣怔,反應過來,正目看向沈昭,譏誚道:“太子殿下真厲害,運籌帷幄,心思細膩不說,還能洞察人心。”

向他透漏了那證據有關大秦天子,讓他知道厲害,卻不說具體是什麼。在他滿腔孤憤,動了殺意的時候,向他提起父侯的諄諄苦心,讓他心有顧念,不能肆意妄為。

這位太子殿下,小小年紀,卻將人心算計得如此精準,真是不容小覷。

徐長林知道今日再糾纏下去也問不出什麼了,朝著沈昭端袖揖禮,道:“那麼,我便回彆館了。”他轉而朝向瑟瑟:“這些日子,多有叨擾了。”

瑟瑟斂衽回禮,心緒複雜,卻終究無從言說。

送走了徐長林,寧王看看瑟瑟,又看向沈昭,好心提醒:“你可得想好了再說,是不是要讓瑟瑟知道……”

瑟瑟聞言,睫宇一顫,剛剛放鬆的心又提了起來。

沈昭看向瑟瑟,滿麵的精明鋒芒褪去,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寧王臉色驟然大變,猛拍了下桌子,怒道:“胡鬨!仗著自己有幾分聰明越發沒邊了!”

他一轉念,想起什麼,忙奔到瑟瑟跟前,溫聲哄勸:“瑟瑟,你彆多心啊,八舅舅沒有彆的意思,我們可從來把你當自家人的。”

瑟瑟微微一笑:“是呀,真是自家人。上一回明明是您放走的小廝,卻偏偏要夥同沈暘栽到我身上,您可真是我的親舅舅。”

“不是……”寧王一時急躁,忙道:“這不是局勢所迫,你八舅舅也不容易!你忘了你小時候八舅舅多疼你,有什麼好東西都想著你,冒著被你娘罵的風險帶你出去瘋玩,你都忘了?”

瑟瑟餘怨未消地低下頭,但氣勢卻弱了許多,女孩兒家終歸還是心軟的。

可沈昭卻沒她那麼好糊弄。

太子殿下雍容萬千地攬了攬長袖,氣定神閒道:“八叔,您彆打岔了,孤都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把話都說開,有些事越想遮掩越遮不住,孤親口告訴瑟瑟,總比她從彆人口裡知道強。”

寧王掐腰道:“你可得想好了,你說完了,她可能就不願意嫁給你了。”

沈昭一怔,倒真生出幾分顧忌,他楚楚可憐地看向瑟瑟,道:“瑟瑟……你不會這麼狠心的,對不對?”

瑟瑟:……

她算是明白了,這廝是把她當傻子糊弄呢。剛剛還一副運籌帷幄、叱吒風雲的厲害模樣,轉瞬對著她又跟個小可憐似的。

他可憐?見過算計起人來骨頭都不剩的小可憐嗎?

瑟瑟端袖而立,甚是含蓄矜持,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先說說看。”

這麼一來,沈昭更緊張了,攥著袖子邊緣,半天下不了決心。

寧王一臉的幸災樂禍:“嗬嗬,厲害吧,精明吧,我看你怎麼收場。”言語中頗有出了口惡氣的痛快。

這小子,給他囂張壞了,還得瑟瑟來治。

沈昭猶豫了許久,頹然歎道:“瑟瑟,反正我心裡想著是不能騙你的。我整顆心都在你身上,就算你要怨我恨我,我都認了,為了你我願意……”

“你到底說還是不說?”瑟瑟極不耐煩地打斷太子殿下那浮誇至極的告白,“再不說,我就走了。”

沈昭抬手撫著額頭,宛若暴雨中深受捶打、孤弱無依的小白花,有氣無力道:“既然宋玉將軍是冤枉的,那麼當年他未曾率軍支援黎淵便不是臨陣脫逃,而是另有任務。大軍調遣必有聖令,高士傑是宋玉將軍的舊部,我猜……他手裡的是一道聖旨,一道十六年前命大軍西撤,設伏九丈原的聖旨。”

話音陡落,寧王倒吸了口涼氣,不可置信:“你怎麼知道?”

沈昭看著寧王的反應,知道自己猜對了:“我曾經查看過淮關的地形,依照當時的戰況,在九丈原設伏是最好不過。黎老將軍和宋玉將軍都是能征善戰之人,不會想不到這一層,隻是……”

“隻是後來泄露了軍機,被南楚打得幾乎全軍覆沒,黎淵戰死,舉朝攻向宋玉,說得好聽點是外戚向皇兄施壓,說得難聽點,那就是逼宮,皇兄無法,隻能犧牲了宋家。那些外戚是存了壞心的,如此運作便是將皇兄先擱在了裡麵,絕了皇兄及其後世子孫為宋家翻案的念想。”

寧王代他說:“那個時候高士傑等人逃走,拿走了那份能證明宋玉清白的聖旨。皇兄知道他遲早有一天會回來,待他踏上我大秦國土之日起,便是他該命喪之時。”

“那份聖旨一旦公之於眾,不光帝王顏麵掃地,當日參與過誣陷宋玉謀反的老臣也會狗急跳牆。太子殿下,我勸你還是繼續裝聾作啞得好,就算無人再提起你的出身,恐怕朝中之人未有一刻忘記,你的母親是宋貴妃,宋玉是你的舅舅。”

“一旦讓那些老臣害怕了,你再想順利登基,可就難了。”

更漏中流沙簌簌陷落,已經堆砌得足夠高了,宛如這十幾年於指縫間匆匆流逝的塵光,大抵有許多事已被堆積起的沙塵埋在了地底,很難見天日了。

不知怎得,瑟瑟突然想起了徐長林,他拿著那份生辰花箋滿含憧憬地念叨著宋姑娘……若是舊人不死,也不會是如今這等寥落慘淡場麵了罷。

她突然明白了一切,恍然道:“高士傑,徐長林,他們都是為了宋姑娘而來,他們知道——至少高士傑知道,想為宋家翻案很難,所以,他們隻是想用聖旨換回宋姑娘。”

屋中人沉默了片刻,寧王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是,今日長安的動亂皆因宋姑娘而起,可是,宋姑娘不能給他們,宋姑娘要嫁給太子,完成東宮與長公主府的聯姻。”

瑟瑟輕笑了幾聲,笑聲中滿是嘲諷:“不管皇帝陛下有多少苦衷,可是他為了帝位,冤殺功臣,這是事實吧。他要給自己的兒子娶被他冤殺的功臣之女為妻?他是怎麼想的?真是荒謬!”

說罷,她轉身要走,寧王叫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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