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幽夢(2 / 2)

媚君 桑狸 16434 字 7個月前

他緩聲道:“瑟瑟,我知道你心裡必定會有恨的,這都是正常。可是不要忘了,阿昭也是無辜的,他亦是當年那場禍事的受害者。如果他今日不說,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他待你至真至誠,你不能用上輩人的錯誤去懲罰他。”

瑟瑟像是脊背上被人狠狠抽了一鞭,撕裂般的疼,偏進退維穀,根本無路可躲。

她緊抓住自己的裙裾,想要推門出去,卻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麵對外麵的世界。

陽光燦爛,山河依舊,仿佛一切都沒改,實際卻已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往後的路該怎麼走?她又該怎麼辦?

正彷徨之際,沈昭上前來替她把門打開,熾熱的陽光流水般投灑進來,帶著融融暖意,流轉於麵。

沈昭衝瑟瑟微笑:“我送你出去。”

他的笑容剔除了權謀算計,一時又變得清透明澈,讓瑟瑟有些恍惚,仿佛剛才經曆的隻是一場夢,隻有麵前的這笑容,這個人才是真的。

兩人出了寧王府,天卻變了色,彤雲聚斂,遮住太陽,頃刻間陰沉下來,開始‘吧嗒吧嗒’落下雨滴。

傅司棋和嫿女迎上來分彆給他們撐傘。

沈昭將手伸到傘外,任雨滴在掌心間浸漫開,道:“我知你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姑姑處心積慮要那份聖旨,是想拿父皇的把柄也罷,是想算計我也罷,總歸不會是好意。你回去後說話要小心,暫且不要讓她知道你已知曉自己的身世。”

瑟瑟眼睛明亮,暗含執拗:“我不會輕易懷疑母親的,但我也不會莽撞行事,我會在我認為合適的時機告訴她。”

沈昭向來拿她沒辦法,隻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再說什麼。

兩人在雨中靜立了片刻,沈昭溫聲道:“從前我覺得,阿姐若能一輩子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下去,那是再好不過了,有些事你不知道最好。後來我發現,阿姐其實不喜歡什麼事都被蒙在鼓裡,所以我想,不能再繼續瞞著你,總要讓你知道。”

瑟瑟凝著雨絲織成簾,輕輕說:“我從前不知道,原來你竟獨自背負了這麼多。”

沈昭渾不在意地一笑:“這都是我的命,命運逼我工於心計,逼我機關算儘,我早就認了。可是,阿姐……”

他轉身凝睇著瑟瑟,一字一句道:“我可以算計儘天下,但我絕不會算計你。這世上我唯一真心以待的人便是你,我本不需要真心,可是為你生出來了。”

看著他乾淨俊秀的麵容,瑟瑟有些發怔,待回過神時,卻覺心‘砰砰’跳得厲害。她沒由來得一慌,敷衍了幾句,匆匆告辭。

望著馬車消失在淺淡雨幕裡,傅司棋張了張口,又閉上了。

沈昭無甚表情道:“有話就說。”

傅司棋咬了咬牙,硬著頭皮:“這麼些心思,要是用在朝政上,經年累月下來,那是一定會有回報的。可是用在女人身上——人心難測,我怕殿下會受傷。”

沈昭唇角微勾,噙著甜蜜卻又深幽的笑:“孤想賭一次。”

“那要是賭輸了呢?”

沈昭臉上猶掛著笑,卻空洞了幾分,顯得冰冷:“若是輸了,那孤便不再有真心了,倒是什麼都好辦了。”

這場雨來得急,下得猛,不一會兒便成滂沱之勢,紅牆宮闕皆浸在茫茫雨幕裡,看不分明。

沈昭趁沈晞在建章營裡忙著清理門戶,逼著寧王入了宮,向嘉壽皇帝求情,還徐長林清白,解除了彆館的封禁。

三人商量過,那個叛逃公主府的阮秋和抓到了,又在高士傑死前見過他,不如就把命案摁到他頭上,給南楚一個交代。

此人貪沒稅款數額巨大,本也難逃一死。

沈昭想,阮氏在公主府多年,深受器重,應當是知道了瑟瑟的身世,且告訴了高士傑。高士傑大約是存疑的,想找寧王確認,反倒丟了性命。

這事不管曾經牽扯著多麼複雜的往事,如今也算告一段落。

瑟瑟到家後聽說母親已回來,也顧不上去看玄寧,先向母親請安,卻見她怒火衝天,還順手砸了一盞霽釉盧雁紋茶盞。

瑟瑟伶俐地躲開,茶盞自她麵前飛掠而過,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福伯迎上來,低聲道:“公主剛才跟萊陽侯吵了一架,不歡而散,侯爺一怒之下回他自己的侯府去了,公主就這樣了……”

“瑟瑟,你過來!”蘭陵公主扶了扶鬢側歪斜的金釵,拉著女兒的手道:“我都不愛說你爹,什麼都不懂,偏愛指手畫腳。你和阿昭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他當是兒戲啊,說改就能改了?”

瑟瑟心裡揣著事,本想隻勸一勸,消消母親的怒火便罷了。可想起阿昭的處境,又不免掛懷,試探道:“或許是因為西苑之事……”

蘭陵公主一聽,倒慢慢收斂起臉上橫飛的怒意,端起幾分沉穩、精明。

“這事啊,我是有些生氣的,可也不至於為了一個中郎將就跟太子翻臉了。我在朝野內外翻滾多年,不至於這點氣度沒有。不過……”

她撫著瑟瑟的手背,慢條斯理地說:“這好歹是顆費心布下的棋子,再微末也不能白丟。且看阿昭如何給我個交代,若是能讓我滿意,那便罷了,不然,總得給他點顏色瞧瞧。”

“瑟瑟,你可彆覺得母親是在為難他。這可是為了你好,讓他知道點厲害,有點分寸,將來你嫁入東宮,他也好心裡有數,不敢慢待你。”

瑟瑟咬了咬下唇,強蘊出一抹乖巧的笑。

蘭陵公主卻看得納罕:“你這孩子近來倒是聽話懂事了不少,若放在從前,你早跟我鬨開了,如今竟也能乖乖站著聽母親說話。”

瑟瑟眨巴了下眼,透出幾許頑皮狡黠的神采,道:“興許……是女兒長大了,也該懂事了。”

蘭陵公主笑道:“懂事好,早點懂事也好替母親分憂。”

從母親房裡出來,瑟瑟想去看看玄寧,剛走到門前,卻見玄寧身邊的小廝迎上來,說公子身體不適,早就睡了。

她見那屋裡亮著燭光,卻在一瞬被吹滅了,料想是玄寧到底沒攔住父母爭吵,擔心她責怪,所以故意躲著她呢。

瑟瑟無奈一笑,也不揭穿他,隻囑咐了小廝按時給他上藥,仔細照料,便回自己屋去了。

安靜了幾日,瑟瑟照料著玄寧,又在父母之間調停著,可到底沒把爹勸回來。母親那邊也不知是寂寞了,還是生爹的氣,派人把賀昀從彆院接回來了。

賀昀回來時,玄寧頗為沮喪:“姐,你說爹娘是不是不能再在一起了?”

瑟瑟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沉思了許久,才道:“我覺得一切隨緣吧,小時候不懂,長大了才明白,爹跟娘可能真的不是一路人。”

玄寧抱著頭鬱悶了許久,驀地抬起頭,看著瑟瑟道:“我覺得你跟太子表哥也不是一路人。”

瑟瑟修剪著敷養在白地剔花瓷瓶中的芍藥,手微微一頓。

玄寧道:“西苑那事先不提,我聽說後來岐王因為那細作生事,手下幾員大將在城郊駐營跟母親的人起了衝突,在當值期間擅離職守,持刃打鬥。太子殿下下令,把為首的斬了……人頭就掛在城門上,姐,那好歹是立過軍功的大將,怎麼一點情麵都不給?”

這大概就是阿昭說得平息母親怒氣的善後之策。

岐王手底下的那幾員大將曆來對母親不敬,奈何功勳彪炳,母親一時沒尋到合適名目收拾他們,這個節骨眼,又不好生事,就這麼擱下了。

沈昭這樣做,既替母親免去諸多麻煩,又震懾了文臣武將,朝野內外畏懼太子威嚴,怕是又會安靜一陣兒了。

瑟瑟從前對這些事從不細想,聽過就罷了,如今這麼琢磨一下,倒真覺得裡麵彎彎繞還挺多。

她換過清水,道:“當值期間擅離職守,持刃打鬥,那本來就是死罪,你彆跟著瞎起哄。”

玄寧碰了個釘子,不忿道:“姐,你就是個騙子。你表麵說不想嫁給太子表哥,可旁人一說他的壞話——哪怕是你自己的親弟弟,你就不高興,爹說他你也不高興,你們女人都這麼虛偽嗎?”

若放在往常,這小兔崽子敢這麼說話,瑟瑟少不得要揍他一頓。可如今,卻把瑟瑟說愣了,她立在軒窗前,半天沒回過神來,直到嫿女進來說,陛下今夜在瓊花台設宴,為長林君踐行。

果然,是要讓他快些離開。

瑟瑟心裡倒也舒了口氣,走便走吧,總比把命丟在這裡好。

她讓侍女準備衣妝,卻聽嫿女道:“東宮那邊傳來消息,太子殿下病了。”

瑟瑟手裡的剪刀一錯,將一朵正要待放的花苞剪了下來,層疊合抱的花苞‘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外瓣顫了顫,像是在表達未及芳時便隕落的幽怨。

玄寧已沒眼看了,一邊念叨著“虛偽的女人”,一邊拿被衾將自己蓋住。

瑟瑟懶得搭理他,抓住嫿女問:“什麼病?嚴重嗎?”

嫿女道:“禦醫那邊傳出來的消息,說隻是前幾夜下過雨後驟涼,著了涼,加上政務繁忙,沒能好好休息,發熱得有些厲害。”

瑟瑟的心一下便提了起來。

阿昭自小是不大生病的,可一旦病了,便是去如抽絲,得拖拉些時日。

瑟瑟掛念著,讓侍女給自己理了妝容,換了衣裳,便去催促母親,早早地進了宮。

她如今也學乖了,到底是姑娘家,又臨近婚期,總得矜持些。見了嘉壽皇帝和裴皇後,也不提沈昭生病的事,隻默默隨侍在一邊。她如今再看嘉壽皇帝,心情著實複雜了些,也不想多說話。

嘉壽皇帝的身子骨倒好像更弱了,靠在纏絲軟墊上,手裡拿著錦帕,不時要咳兩聲,灌了半盞茶,好容易摁下去,衝瑟瑟道:“阿昭病了,你好容易進宮,去看看他吧。”

瑟瑟倒是想去看,但麵上還得裝一裝,頗有猶豫看向自己的母親,低頭不語。

皇帝隻以為她對這門婚事還是不滿意,也不多說,隻催著她去。蘭陵公主那邊像是有事要跟皇帝商量,巴不得支開瑟瑟,說了幾句客套話,便放女兒走了。

東宮裡的花開了大半,牡丹花海,紫藤攀垣,遠遠望去如錦繡堆燦,沐在陽光裡,映照出近乎於虛幻的美。

東宮內侍魏如海端著藥碗進來,見沈昭還披著外衣在榻上看奏折,將藥送過去,諄諄勸道:“殿下,禦醫說了,你得好好養著,不能累著,折子明兒再看吧。”

沈昭病容蒼白,額間卻皺著幾道褶,像是奏折裡的事很不讓人省心。他端起藥碗一飲而儘,打了個哈欠,將奏折扔到一邊,躺下之前囑咐魏如海酉時叫醒他,瓊花台的夜宴他得出席。

魏如海應下,躬身退出去,輕輕把門合上。

東宮內外一片靜謐,偏窗外風聲不止,吹動枝椏簌簌作響,好似花落了一地,順著風勁兒在飛旋。

沈昭的夢裡沒有落花,隻有漫天冰雪。

城牆巍峨,馬蹄踏雪。

他一襲深黑披風,神駿飛馳,禁衛緊隨其後,入了西京、皇城,進了昭陽殿。

他隻覺得冷,明明宮殿裡燒著熏爐,布著炭盆,暖和得宮女都隻穿了一件薄衫,他竟覺得比那冰河飛雪千裡馳騁的疆場還要寒冷數倍,一股涼風順著衣襟鑽進來,直往心裡去。

宮女內侍跪了一地,皆哭喪著臉,顫顫巍巍,好像知道自己大難將至,可看看君王那冰冷的臉,卻連求饒都不敢。

沈昭在掀簾而入的一瞬,卻仍舊不自覺地放輕緩了腳步,好像還是從前,瑟瑟總是眠淺,稍微有些動靜她便會驚醒。她又不愛看見他,他實在想她想得厲害時,便會趁她睡了,悄悄來看一看,然後趁她沒醒,再悄悄地走。

那時多麼心酸,可細想起來,卻仍有一絲絲甜蜜,哪怕她恨他,厭惡他,可心愛的女人總歸是近在咫尺的,她隻屬於他,哪裡也去不了。

今日再入她內殿時,恍惚中竟還會生出幾分昔日的感覺,好像一切未變,從來沒有人向他告過密,沒有人非議過皇後的貞潔。

殿中溫香靡靡,美人著輕紗,躺在榻上,隻是衣裳皺得厲害,好像被揉搓過,徒勞的搭在身上,虛掩著一片春光。

瑟瑟聞到動靜,坐了起來,在看到他的時候好像有些意外,一閃而過,隨即鎮定地將滑在腰間的輕紗拉了上來,遮住柔膩如玉的香肩。

沈昭看了她幾眼,聽到些窸簌不定的動靜,轉而看向旁邊的箱櫃。

那聲音隔著一層箱壁,隱隱約約的傳出來,刺入耳廓。

沈昭想,乾脆他把溫瑟瑟掐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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