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章(1 / 2)

媚君 桑狸 12214 字 4個月前

夜晚微涼, 飄起了濛濛細雨, 打在遊廊闌乾上, 伴著蟲鳴,噝噝不絕。

侍女收起油紙傘, 將賀昀迎了進來,他一身素色衣衫, 手中捧著剔紅漆盤,上麵放了甜白釉瓷盅, 繞過在前回話的護衛,恭恭敬敬地捧到蘭陵公主身前。

月離接過來, 揭開蓋子, 一股清甜微馨的香氣飄出來,帶著花果味的淡雅。

賀昀道:“這是貴女親自燉了一個時辰的雪梨湯。她說公主近來事忙,白天時她聽著您的嗓子有些啞,便燉了這湯,囑咐您趁熱喝了, 早點歇息, 身子要緊。”

蘭陵聞言,將手中的信箋放下,拿起湯羹喝了一口, 果然唇齒盈香,浸潤喉間, 說不儘的受用。

她一飲而儘, 微笑道:“還是女兒貼心。”神情微滯, 也不知又想到了什麼,眼底的光略冷暗,幽幽歎道:“我這麼好的女兒,可有人非要把她往壞了帶……”

‘砰’的一聲脆響,瓷盅被擱回桌上,話中透出濃濃的戾氣:“簡直該死!”

見她突然變臉,賀昀惶恐至極:“公主……”

蘭陵掠了他一眼,道:“你回去歇著吧。”

賀昀深揖鞠禮,緩步退了下去。

“接著說。”

跪在地上的護衛繼續道:“一切皆如長公主所料,徐長林果然又來找貴女了。他與貴女說了幾句話,都是關於宋家,還約了貴女明日巳時在慈涼寺見麵。”

蘭陵毫無驚訝之色,隻懶懶“哦”了一聲,偏頭看向擱在桌上的瓷盅,略微失神,隻短短的一瞬,便又恢複如常,光彩華貴,精明冷漠。

“你們做的很好,不要驚動了貴女,讓她去,派人把慈涼寺圍了。”

護衛應下,躊躇片刻,又道:“屬下還看見傅司棋了,他也瞧見徐長林來找貴女,可是也沒有做聲。”

蘭陵唇角綻開一抹幽深的笑:“這麼說太子也知道這事了——哦,瑟瑟今天摒退眾人跟他說了好半天的話,大約就是說這個吧。”

她不無遺憾地搖搖頭,似是有些惋惜,有些恨鐵不成鋼:“這個傻丫頭,我教了她多少回,男人信不過,她終究還是把一顆心都撲進去了,連這樣的事都不想要瞞著沈昭。”

略作沉吟,蘭陵隻道計劃不變,明日依計行事。

夜雨淅淅瀝瀝,綿綿無儘,時間顯得很難捱,好不容易天亮,雨停了,空中氤氳著濕氣,濃雲密布,陰沉沉的,透不進光亮。

瑟瑟為了掩人耳目,帶著溫玲瓏一起去寺廟進香,馬車兜兜轉轉半個時辰,才慢慢停下。

慈涼寺築於城南翠華山,此處奇峰巒嶺環繞,山勢險峻,兼之昨夜下過雨,道理泥濘難行,磕磕絆絆又走了半個時辰,才從山麓走到山頂。

山頂古刹前老樹蓊鬱,四處煙煴,晨鐘渾厚悠揚,穿雲破霧而來,不時有山間野獸嘶聲哀鳴。

護衛怕她們兩個姑娘害怕,特意說道:“這是佛門清靜地,忌諱殺生,因而留了這些活物,貴女不要怕,屬下們隨身帶著弓箭,斷不會讓它們傷人的。”

瑟瑟輕點了點頭。

昨日沈昭與瑟瑟說定了,他會派人在暗處監視著慈涼寺附近,他們見麵順利便罷,若是不順利,他的人會出來幫他們的。

瑟瑟因而一路留心,卻並沒有發現有什麼人跟著他們,隻當是沈昭禦下有方,各個行事隱秘。她非常信任沈昭,不曾有他想。

進了寺廟,燒了三炷香,瑟瑟與溫玲瓏各自抽了一支簽,便有和尚引她去解簽,瑟瑟留了侍女照料溫玲瓏,領著嫿女去了隔壁禪室。

禪室裡焚著清韻檀香,軒窗大開,外簷斷續滴著昨夜積下的雨水。徐長林就站在窗前,眺望著外麵的群山浮延,背影略顯落寞。

他聽到聲響回頭,看了看嫿女,又朝瑟瑟搖了搖頭。

瑟瑟讓嫿女出去守著。

徐長林走到瑟瑟跟前,驀得,伸胳膊抓住了她的手。

瑟瑟蹙眉,深覺被冒犯,不滿地瞪他,要把手抽回來。

“瑟瑟……”徐長林目光專注,神情眷戀地凝睇著她的臉,像是要把從前十幾年的分離全都彌補回來,由著她掙紮,堅決不放手。

他的聲音緩慢且清晰:“我以父母泉下之靈起誓,縱然我騙儘天下人,可今日對瑟瑟,我絕無半句虛言。”

“嘉壽三年九月,淮關大敗,宋家被滿門抄斬,宋氏舊部抱著少主宋瀾連夜渡江,逃亡南楚,被南楚武安侯徐廣漠收留。”

“宋瀾與武安侯世子徐長林一同長大,情愈手足,奈何世子多病,身體羸弱,需避世休養,所見者甚少。嘉壽十三年春,南楚內亂,世子與宋瀾遭遇伏擊,他為救宋瀾被流矢射中,不幸身亡。”

“武安侯膝下唯有一子,他早年經戰亂受傷,已無生育後嗣的能力,但局麵所迫,侯府需要繼承人,遂急中生出一計,對外宣稱死去的是宋瀾,而讓宋瀾頂著徐長林的名號活下去。”

瑟瑟停止了掙紮,瞠目看著徐長林。

徐長林目光微緲,追憶起那段陳年往事,但目中極空極淡,無半點波瀾,平靜的好像在講述彆人的故事。

“為求穩妥,宋瀾以養病之名避世獨居三年,武安侯遍尋天下名醫,將他的容貌朝著徐長林的模樣調整。加之兩人相伴數年,言談舉止本就有五分相像,機緣巧合,兩人容顏亦有五分相像,經調整後更難分辨。三年後徐長林病愈出山,武安侯已將昔年熟悉世子的仆從下人全部清理掉……”

故事講忘了,瑟瑟卻恍恍惚惚,半天回不過神來,待有些知覺,隻是舌尖的一片苦澀。

她默然許久,疑道:“武安侯怎麼會放心?”

徐長林神情淡淡,說:“大秦皇室與我有深仇,武安侯與我有大恩,我此生不會為秦人。我無路可退,所以更值得信任。”

他微頓,唇角輕勾:“你最清楚,我來長安唯一的目的就是尋找我的妹妹,這個世上除了親人,誰會如此不畏艱險、不顧一切地去找一個人?若我是騙你的,那我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瑟瑟的手顫了顫。

徐長林緊握住她,目光深雋而哀傷:“宋家百十餘口人,隻剩下你我,你若非要嫁給沈昭,將來我們隻能是敵人。瑟瑟,他們害了我們的父母還不夠,還要讓我們兄妹生彆離、成敵人,你說,我如何能甘心?”

瑟瑟隻覺心裡全亂了,仿佛有許多個念頭在眼前飛,她猛地抓住一個:“可阿昭也是我們自己人,他是宋貴妃的兒子,是我們的表弟,隻要他順利登基,他會替宋家平反的……”

徐長林蔑然一笑,看了看窗外,譏誚道:“瑟瑟,對於這位太子殿下的心性,你還真是一點都不了解。”

窗外儘是前來上香的善男信女,看上去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瑟瑟將追隨他的目光收回來,投之以疑惑。

徐長林的神色平靜下來,慢慢道:“嘉壽十八年,裴元浩有幾個手下叛逃,被追殺到走投無路之際,投向了東宮,說他們知道當年宋家冤案的真相,願意將功補過,和盤托出。”

瑟瑟一凜,隨即有了不好的預感,兩年前,她並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果然,徐長林不無諷刺地說:“太子殿下連審都未審,便命人將他們處決,事後還親自向裴皇後保證,絕不會任人往裴家身上潑臟水。瑟瑟,他一定不會讓你知道這些事,他不會讓你知道,在他的心裡,儲位勝過一切。”

瑟瑟垂眸緘然片刻,突然抬頭道:“不,你不能這樣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宋家被定罪後,宋貴妃和阿昭的日子有多難過。阿昭磕磕絆絆長到八歲,連宋貴妃也死了,他孤單一人在那吃人的深宮裡,艱辛長大,獨自廝殺,不得不仰人鼻息,好些事他也是無奈的。”

徐長林眉目冷冽,毫不留情地質問:“是,他有苦衷,所以可以顛倒是非黑白。瑟瑟,你能保證將來宋家的事、抑或是你永遠都不會跟他的帝位,跟他的權力有衝突嗎?沈昭做得都對,他也應該會是個好皇帝,但我絕不同意你嫁給他。”

瑟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她想了許久,卻發現徐長林又將目光遞向了窗外,他一邊在跟自己說話,一邊又對外麵的光景很是關心。

還未等瑟瑟問出口,他先說了:“我知道你會維護沈昭,今日便讓你看看他和蘭陵長公主的真麵目。”

幾乎與話音同時落地,上百名護衛湧入寺廟,香客驚叫,陳設翻倒,甲胄亮熠的護衛擁簇著蘭陵公主直奔禪室。

溫玲瓏被嚇了一跳,驚慌站起,茫然無措:“公主,您怎麼來了?”

蘭陵公主含笑看向她,道:“此事跟你無關,你先隨侍女們下去休息。”

溫玲瓏心裡嘀咕,忐忑不安,可卻也不敢違逆蘭陵的意思,擔憂地看了看禪室緊閉的門,鞠禮退了下去。

嫿女跪在門前。

蘭陵冷睨了她一眼,道:“本宮將你放在瑟瑟身邊,是見你處事周到,體貼細致,可如今你卻眼看著她胡鬨,接觸些亂七八糟的人,卻不知規勸,還幫她瞞著我,我要你有何用?”

嫿女哆嗦了一下,深揖泣道:“奴婢知錯,公主恕罪。”

“知錯?恕罪?”蘭陵臉上浮起戾氣:“你明知道自己錯了,卻還照辦不誤,本宮為何要恕你的罪?來人——”

護衛上前要將嫿女架起,禪室的門被從裡麵推開了。

瑟瑟護在嫿女身前,懇求道:“母親,這都是我的意思,嫿女不敢不從。您不是常對我說,奴仆若是不忠,那便不堪用。嫿女對女兒一片忠心,求您看在這忠心的份兒上,饒她這一回吧。”

蘭陵冷掠了瑟瑟一眼,卻不說話,隻靜靜看向木門大敞的禪室。

徐長林一襲月白錦衫,衣袂飄飄,款款而出。

蘭陵涼涼一笑:“長林君好風采,跑到寺廟裡興風作浪來了。自你綁了瑟瑟,本宮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了你許多次,你卻偏不知死,非要來挑釁本宮。你以為本宮是誰?憑大秦和南楚議和,本宮就不敢殺你了嗎?”

徐長林不慌不忙,竟還不忘執晚輩禮,朝著蘭陵深深一揖,頗為雲淡風輕:“長林的身上有公主想要的東西,所以公主會屢次將外臣放過,外臣心裡有數,不敢挑戰公主權威。”

“好。”蘭陵道:“你倒是乾脆,本宮喜歡乾脆的人,把東西交出來,今兒的事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