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又給他推回去:“阿昭吃,阿姐不愛吃這個。”
兩人正謙讓,外麵陡然嘈雜起來。
侍女慌慌張張地進來,說:“黎貴妃來了,她……”
瑟瑟眼珠兒轉了轉,想到可能是沈晞挨了打,回去告狀,黎貴妃來找她算賬了,便整理衣襟站起來,衝宋貴妃道:“準是來找我的,今兒我把沈晞那小混蛋打了——沒什麼大不了,我才不怕她。”
說罷,瑟瑟就要往外走。
宋貴妃飛快攔住她,微微蹙眉,道:“你好好在屋裡待著,不管因為什麼,有我在,天大的事也輪不著你一個孩子來頂。”
說完,她理了理妝容,領著侍女出去了。
瑟瑟不放心,緊趴在茜紗窗紙上向外看,見兩位貴妃神色不善地說了幾句,在各自侍女用擁簇下去了正殿,人走遠了,也聽不清她們說什麼,瑟瑟退回來,一轉頭,卻不見了沈昭。
她在寢殿轉悠了一大圈,才在一個白釉點褐彩的置瓶後找到了沈昭。
他蹲在地上,雙手抱頭,幾乎把自己攢成了一個球。
一個白嫩嫩的羊脂玉球。
瑟瑟無語看蒼天,道:“你躲什麼?”
沈昭怯怯地抬頭,可憐巴巴道:“我怕,黎貴妃可凶了……”
“你怕什麼?!”瑟瑟怒道:“是沈晞先打你的,她自己教子無方還有理了?你不許躲,跟我出去,咱們找她說理去!”
她上前去拽沈昭,沈昭卻死活不肯出來,嚶嚶泣道:“不,阿昭怕……”
兩人正糾纏著,宋貴妃回來了。
她雙眸通紅,臉色極差,直奔沈昭,像拎布娃娃似的扯著衣領把他提溜出來,問:“沈晞打你了?”
沈昭的衣領上扯,緊緊勒著脖子,白玉似的臉蛋上還掛著淚珠,水霧朦朧地看向宋貴妃,癟了癟嘴,像是還要哭。
宋貴妃一聲冷喝:“不許哭!給我憋回去!回答我,他打你了?”
沈昭果真不敢哭了,隻抽噎了幾下,嬌聲道:“打了。”
宋貴妃臉色鐵青,問:“你還手了沒有?”
“沒有,大哥力氣大,阿昭打不過他……”沈昭朝著宋貴妃伸出了小短胳膊,撒嬌要抱抱,嬌滴滴道:“娘,阿昭怕……”
宋貴妃渾身顫抖著深吸了口氣,蹲下,抓著沈昭的胳膊,冷聲道:“以後不許讓他打你,如果他再打你,你就打回去,就算打不過,也得打!”
“憋回去,不許哭!”
“我告訴你,你舅舅沒有叛國,他是戰神,是英雄,我們宋家世代效力疆場,沒有一個孬種,你也不能是孬種!”
從那以後,許多事便不一樣了。
宋貴妃開始教沈昭練武,據說第一夜,沈昭剛下了學堂便被提溜出去紮馬步,撕扯著嗓子哭了一整夜,宋貴妃愣是不為所動,由著他哭,哭完了還得接著練。
瑟瑟偶爾去南薰殿陪伴他們母子,時常會看到沈昭在院子裡紮馬步,懷裡抱著一塊不小的石頭,頂著驕陽烈焰,汗如雨般淌,滿臉委屈,看上去很是吃力,卻不敢違逆他母親的意思。
這麼練了一年,轉眼到了嘉壽十二年。
瑟瑟驚覺沈昭的身板健壯了不少,力氣也大了許多。
她曾偷偷跑去瀚文殿看過,沈晞那討厭鬼再來欺負他時,雖然他仍舊不敢還手,卻能輕而易舉地將沈晞甩開。
深宮裡流年難逝,正值多事之秋,蘭陵公主很是忙碌,也不大有時間帶瑟瑟進宮。
她跟在母親身邊,時常聽見一些晦澀難懂的朝政議論。
“文賢妃又進了位份,今年的秋試又定了文相為主考,丞相大人這些年可招攬了不少門生,勢頭正勁啊,四皇子小小年紀便得了晉王的封號,人都說陛下對他寄予厚望……”
“除了晉王,還有岐王。黎貴妃厲害啊,拖著病體聯絡了許多黎淵昔日的舊部,把岐王殿下托付給了他們,聽說,這些大老粗還搞了個歃血為盟,說誓死效忠岐王。”
蘭陵默了默,似笑非笑地看向麵前說風涼話的裴元浩,道:“黎家也好,文家也罷,手裡都有皇子,都有指望。咱們也該早做打算了,不然,忙碌半生,到頭來可彆是為旁人做了嫁衣。”
瑟瑟坐在薄絹屏風後聽得懵懂,手裡玩著布娃娃,覺得很是無趣,便站起身,繞過屏風跑了出來,鑽進了蘭陵公主的懷裡。
“娘,娘,你帶我出去看皮影戲,我還想吃六香齋剛出爐的栗子糕……”
蘭陵寵溺地把她攬住,還未說什麼,便見裴元浩站了起來,衝外麵喊:“備車,快點備車,去六香齋。”
蘭陵瞧著裴元浩那縱容急切的模樣,腦子裡突然閃過一道靈光。
她輕挑起瑟瑟的下頜,笑意幽深地望進那雙清澈的瞳眸裡,問:“瑟瑟,這麼多皇子裡,你最喜歡哪一個?”
瑟瑟連想都沒想,乾脆道:“阿昭。”
裴元浩坐回來,不屑道:“那個奶娃娃有什麼可喜歡的。”
瑟瑟嘟起嘴,甚是不快地把臉扭到一邊。
她很討厭裴元浩,最近爹爹總是因為他跟母親吵架,所以她討厭他。
蘭陵公主輕笑了笑,豔光在笑靨間迸射出來,帶著精明的神采,慢悠悠道:“可是,隻有這個奶娃娃的背後沒有盤根錯節的母族。”
裴元浩微微一愣,隨即凝思認真琢磨起來。
琢磨了許久,他還是搖頭:“不行,雖無母族,但有母親,我姐姐貴為皇後,不能給一個嬪妃做嫁衣。”
蘭陵笑意不減,淡淡掠了裴元浩一眼,道:“這個世上並沒有什麼事是一定的,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沒有了。皇後乃中宮,必然是未來太子唯一的母親。”
裴元浩猶豫了一陣,複又低頭看向坐在蘭陵懷裡玩布娃娃的瑟瑟,打定主意,拍了一下桌子,道:“好,奶娃娃就奶娃娃,既然瑟瑟喜歡,就給他鍍個金身。”
瑟瑟玩得專心,根本沒有聽母親和裴元浩在說什麼,隻知那日過後,宮裡出了一件大事。
膳房呈給沈昭的羹湯裡摻了毒,但例行以銀針試毒和口嘗試毒的尚宮局卻沒有驗出來,沈昭誤用了小半碗,昏迷了三天。嘉壽皇帝大怒,命徹查此事,但查了一圈,但凡有牽扯的人不是暴斃便是畏罪自儘,毫無頭緒。
據說裴皇後把宋貴妃叫進昭陽殿,和蘭陵長公主安慰了她許久,她從昭陽殿出來時,臉色蒼白如紙,頰邊猶帶淚痕。
一個細雨蕭瑟的午後,宋貴妃把瑟瑟叫進了南薰殿。
沈昭已經醒了,小臉瘦了一圈,裹在棉被裡坐在榻上,眼皮微耷,一副病弱嬌憨的模樣。
宋貴妃把瑟瑟的手放進了沈昭的手裡,瑟瑟想反手握住沈昭,宋貴妃卻不肯,非要讓沈昭那小小的手握著瑟瑟的。
她含笑看著兩人,道:“阿昭,你以後要保護好你的阿姐,你們要相互扶持,一生一世不分離。”
瑟瑟滿懷義氣地拍了拍胸膛,道:“他這麼小,懂什麼啊。還是讓我這做姐姐的保護阿昭吧。”她好像忘了,自己也隻比沈昭大了三個月。
宋貴妃愛憐地看了看瑟瑟,轉頭衝著沈昭溫聲道:“阿昭,從今天開始,你要快點長大,你要學會忍耐,要變得聰明一點……母親不是個好母親,不能給你最好的,還讓你受了這麼多苦……”
沈昭裹在被子裡,挪挪蹭蹭鑽進宋貴妃的懷裡,奶聲奶氣地說:“娘,你最好了,你是世上最好的娘,阿昭最愛你了。等將來阿昭成年去了封地,有了食邑,我就全用來給娘買好看的衣裳,買首飾,我們去看最好的風景,過最自由自在的日子。”
自一年前那場小小的風波後,宋貴妃已不再把沈昭牢牢護在懷裡,什麼都不讓他知道,而是會有意無意地跟他說一些陳年舊事,他年紀雖小,可聰穎靈動,漸漸的,已開始明白了一些事。
前塵舊怨,他母親的處境,在這小小孩童的心裡,有了愈加清晰的輪廓。
宋貴妃欣慰地一笑,漂亮的眸子裡是幾乎快要溢出來的幸福與滿足。
瑟瑟猶記得,那日的雨下了許久,殘荷滿池,雨打風吹,連闕的瓊台樓閣隱在薄如細紗的雨幕後,一切變得模糊而淒涼。
日暮時分,隨著南薰殿裡宮女的一聲尖叫,宋貴妃的屍體被發現了。
飲鴆而亡,被發現時已涼透了。
那些日子瑟瑟被母親拘在府裡,縱然掛念沈昭至極,可是卻進不了宮,隻能從旁人口中聽來些沈昭的近況。
裴皇後憐惜沈昭喪母,向皇帝提出將他收養在膝下。
重陽節前三日,天現異象,乃福星輔紫薇,是祥瑞之兆,宜立儲君。
朝野之中為儲君人選爭論不休,但隨著裴家和蘭陵長公主的加入,開始出現一邊倒的態勢。
嘉壽皇帝由著他們爭吵了數日,趁局麵偏向了沈昭,火速下旨,立雍丘王沈昭為太子,入主東宮。
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宋貴妃死了有月餘,瑟瑟才被她娘放進了宮,去昭陽殿看沈昭。
沈昭坐在裴皇後的身邊,十足秀氣,十足乖巧,就與從前他在自己母親的懷裡一樣,隻是沒了眼底的光亮,當沒人與他說話時,他總直愣愣地看著虛空,出神發呆,像被抽走了魂魄。
當著裴皇後的麵兒,自然是千好萬好,一離開昭陽殿,回了東宮,沈昭就變了臉,冷冷盯著瑟瑟,半天,才擠出來一句話:“你為什麼才來看我……才來看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