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穀空幽, 溪水潺湲。
瑟瑟蹲在小溪邊的亂石中間, 環胳膊抱住肩膀, 耳邊時不時傳來野獸尖嘯刺耳的叫聲。
她身體僵硬,不敢動, 蒼白的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事情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她很想靜下心來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出路,可耳邊的叫聲一遍賽過一遍的淒厲, 將她腦子裡的思緒都驅散乾淨,隻剩下深深的恐懼。
強迫自己鎮定, 把對徐長林說過的話在心底默默重複。
——人總得先活下來,才能有出路。
總得活著。
她深吸一口氣, 然後稟住呼吸, 鼓起勇氣悄悄從亂石邊探出個頭。
像這種峽穀,有許多林木、山洞,可以憑此來暫時躲避野獸的攻擊。
她撕扯掉冗長礙事的裙紗,爬到了一棵老榆樹上,倚著枝乾, 眺望遠方。
環山重翠, 石壁陡峭。
唯一的出口被守住了,憑她自己肯定是逃不出去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自己留個全屍, 彆被野獸撕咬得太醜。
她默默低下了頭,很沮喪, 覺得自己簡直太失敗了。總想著顧念彆人, 平衡各方, 怕他們正麵衝突,可最終卻還是這麼個結果。
誰都不讓步,誰都那麼會算計。
看來,世人的苦衷隻有自己才體味清晰,指望旁人理解,簡直癡人說夢。
瑟瑟明白了,這個世上她最大的靠山隻能是她自己,她想要好好地活著,必須要自己先強大,旁人的好、旁人的愛隻能做錦上添花之用。
這般透徹感悟卻是讓人有些痛苦的,她將頭埋在膝間沉寂了許久,又抬起頭來。
她想了想,抻胳膊掰下一段樹枝,又從鬢發間摸出金簪,鑽進樹枝裡,試試看能不能取火。
野獸怕火。
捕捉到這個念頭,她微微愣了愣。
這是誰告訴她的?
冥思沉想了許久,她想起來了,是宋貴妃。
她出身武賁世家,在閨中時經常隨父兄外出打獵,英姿矯健不輸男子,本來就是當年風華絕世的巾幗女英豪。
瑟瑟記得七歲那年隨母親進宮,進南熏殿,便是見宋貴妃一身大紅勁裝,紮起袖口,在揚弓射箭。
她見瑟瑟來了,很是高興,隨手將弓箭扔到一邊,上前將她抱在了懷裡。
宮裡的人都喜歡她,宋貴妃,皇帝陛下……那時她對一切都無所知曉,覺得是自己漂亮可愛天生招人喜歡,卻不知,他們喜歡的、憐惜的是全家蒙冤、失去了雙親的宋姑娘。
她就是宋姑娘,所以他們喜歡她。
宋貴妃抱著瑟瑟說了會兒話,便將她放下來,笑道:“阿昭這會兒大概要下學了,你去永安殿看看他有沒有偷懶。”
瑟瑟高高興興地去了。
剛走近瀚文殿,便聽到裡麵傳出孩子們的嬉鬨爭吵聲。
“你舅舅是亂臣賊子,你全家都是亂臣賊子,你身上流的是臟血,你還不承認,你就是個小禍害!”
孩子的聲音綿軟,可話卻惡毒至極,聽起來更加刺耳。
瑟瑟忙加快腳步,飛奔進去。
一進去,便見沈晞將沈昭摁倒在地,整個人大胯馬步地騎在了他身上。
他是大哥,又自小生得健壯粗胖,力氣比弟弟大得多,沈昭被他緊壓著,掙紮到臉蛋通紅,卻都是徒勞。
沈暘和幾個入宮伴讀的郡王在一旁看著,一臉的司空見慣,想來這種場景是經常發生的。
內侍卻害怕,趕上來勸道:“岐王殿下快鬆開三殿下吧,您忘了剛因為這事被陛下責罰過……”
沈暘也道:“就是,翻來覆去不過是些陳年往事,都是宋玉做得孽,跟三哥有什麼關係?你若要替你外公尋仇,就去找宋玉,總欺負三哥做什麼?”
沈暘的生母文妃位份雖低了一截,但她是文丞相愛女,背景深底子厚,所以沈暘有足夠的資本不懼沈晞。
沈晞咬了咬牙,抬頭怒道:“我就要欺負他!”橫掃了一圈周圍的人,道:“上一回向父皇告密的那兩個賤奴被我母妃揪出來了,當夜就殺了,我看你們哪個不知死的敢再去。”
周圍站著的宮女與內侍皆噤聲,沒有敢言語的。
彼時沈晞的生母黎貴妃還活著,雖在黎淵死後,黎家今時不同往日,但朝野內宮勢力猶在,黎貴妃性子張揚跋扈,闔宮裡的人都怕她。
且前些年宋貴妃盛寵過甚,奪了裴皇後的風頭,把裴家也得罪了個徹底。雖說勝負已分,裴皇後不至於像黎妃母子那般淺薄狂妄,要去欺負那失了倚靠的孤弱母子。但對於這些事,她從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愛多管。
長久下來,闔宮寂寂,連敢說句公道話的人都沒有,沈晞愈加囂張,更是把欺負沈昭當成了家常便飯。
瑟瑟看在眼裡,緊咬牙,隨手拾了根柳枝,衝上了上去。
道理是沒法講的,沈晞就是個極不講究的性子,跟這種人,能動手就不要動嘴。
眾人皆見院落亮堂,一道緋紅身影風兒似的奔過來,朝著沈晞就抽。
那柳枝兒柔韌,抽在身上很疼,瑟瑟又沒提前知會沈晞一聲要抽他,當即把他抽了個懵懂,挨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
被惹惱了的小霸王立刻丟了沈昭,朝著瑟瑟去了。
內侍宮女們敢眼睜睜看著沈晞打沈昭,可不敢看他打瑟瑟,忙齊刷刷圍上來,攔住往外揮拳頭的沈晞。
“岐王殿下,可不敢啊,您要是傷了貴女,長公主是要吃人的。”
“您可不要給黎娘娘惹麻煩,仔細她罰您……”
這廂眾人七手八腳攔著沈晞,那廂瑟瑟彎身把沈昭扶了起來,給他撣了撣身上的塵灰,衝著沈晞道:“對,趕緊回去找娘,當你娘懷裡的乖寶寶,彆一天到晚出來丟人現眼。”
沈晞氣得眼瞪若銅鈴,奈何被內侍攔著動彈不了,瞪了瑟瑟一會兒,譏諷道:“溫瑟瑟,你又來多管閒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他一頓,臉上漾起惡毒的笑意,嘲道:“哦,你是看上這小禍害了,想給他當媳婦。”
七八歲的小姑娘,已知些事,被人當眾這樣打趣,瑟瑟自然覺得難堪,把垂下的柳枝兒又抬了起來,要再抽沈晞。
內侍慌忙攔住,哀求道:“貴女,您行行好,就當可憐我們,您二位都是貴人,傷著誰我們也不好交待。”
瑟瑟怎肯善罷甘休,非要上前,便這麼推搡起來。
糾纏了許久,沈昭輕輕扯了扯她的袖角。
他生了一張粉嫩白皙的小臉蛋,還帶著些許嬰兒肥,頰邊鼓鼓,眼眸若葡萄珠,晶瑩透亮地看著瑟瑟,一張口,門牙缺了好幾顆,說話還漏風。
“阿姐,我們快回去吧,娘要著急的……”
瑟瑟低頭看了看他,忿忿不平地把抬起的胳膊收回來,拿柳枝點了點沈晞,道:“你給我等著,再被我看見你欺負阿昭,我扒了你的皮。”
說罷,她扔掉柳枝,拉起沈昭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後安靜了片刻,須臾,傳來沈晞那囂張又討人厭的聲音:“溫瑟瑟,你彆得意,等長大了我娶你,我把你娶進門,一天打你三頓,看你還敢不敢對我橫眉冷眼……”
瑟瑟領著沈昭已走出很遠,聽著對方的叫囂,甚是嫌棄地嘟囔:“煩死個人了。”
沈昭納罕地看著她,抬起小胖手撓了撓頭,很是懵懂:“阿姐,你說誰煩啊?”
“說你煩!”瑟瑟停下腳步,嚴肅地教訓他:“沈晞那混蛋要再欺負你,你得知道還手,彆跟個傻子似的讓人騎在身上。”
沈昭宛如一個精心雕琢的瓷娃娃,輪廓眉眼秀氣的像女孩一樣,眨巴了眨巴眼,粉紅的秀唇嘟起:“我想還手,可大哥力氣太大,我比不過他。”
瑟瑟本想再好好教育教育他,可看他這柔弱可人的小模樣,真正的膚若凝脂,口若含珠,若臨水嬌花,楚楚可憐,纖弱易折。
她歎了口氣,邊走邊道:“好,你比不過,我的好妹妹。”
沈昭“吧嗒吧嗒”邁著小步子追上瑟瑟,乖巧地仰頭,一本正經道:“阿昭是男孩兒,是弟弟,不是妹妹。”
兩人說話間回了南熏殿,膳食已備妥,蘭陵公主去向皇後請安,不在這兒用,宋貴妃便帶著瑟瑟和沈昭一起用膳。
一道筍羹做得極入味,沈昭很愛吃,瑟瑟給他一勺一勺舀進小瓷碗裡,吹涼了再讓他吃。
宋貴妃微笑看著他們,道:“阿昭,你是男孩兒,你得照顧姐姐,不能光讓姐姐照顧你。”
沈昭把頭從瓷碗裡抬起來,圓潤小巧的鼻尖上沾了一點筍羹,一聳一聳,煞是可愛。他愣了愣,隨即乖巧地把碗用小手捧起來,放在瑟瑟麵前,嬌滴滴地道:“阿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