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湛淨, 正落在瑟瑟的身上, 勾畫得眉目婉婉。淺瞳晶瑩熠亮, 雖看向沈昭時的目光不甚友善, 但慍色中的美人, 星眸圓瞪, 腮頰鼓鼓,不苟言笑, 更顯得韻致清靈,彆有一番風味。
看得久了, 沈昭就覺得自己喉嚨發乾。
自打成婚後他就變了, 從前的他寡淡禁欲, 從不在美色上流連, 每見到瑟瑟, 能拉拉她的手,說幾句情話逗得她臉紅便已是心頭蕩漾,心滿意足。
可自從成了婚, 就像心裡某處通往放縱的柵門被打開, 一發不可收拾……
譬如現在, 他看著瑟瑟那嬌媚的臉龐,婀娜的身段,不由得生出諸多旖旎情思, 纏綿勾連, 恨不得立時將她摁在榻上, 縛住手腳, 任自己施為,就如昨夜……
咳……下流,太下流了。
沈昭在內心深刻地將自己鄙夷了一番,收斂心思,走到瑟瑟身前,彎身自她袖中摸出那綿軟滑涼的手,溫柔道:“我那是唬崔畫珠呢,我若不將話說得這麼狠,怎能絕了她的心思,讓她乖乖回臨淄去?”
瑟瑟狐疑地看他,似乎在判斷他話中有幾分真幾分偽。
沈昭哪敢任由她細琢磨,忙趁勢將她攏進懷裡,低聲道:“給皇後請過安了,咱們回東宮,我有些要緊事想跟你說。”
這要緊事關乎朝政,關乎蘭陵長公主。
“父皇的詔令已送到了尚書台,赦大哥和慶王叔無罪,即日大哥便會從宗正府裡放出來。這事姑姑多半會來責問你,為什麼先沒有得到風聲遞給她。你到時就說我在政務上並不讓你插手過問,你一概不知。”
兩人在梨花矮幾前對麵而坐,梅姑捧上來新製的乳酪櫻桃,用荷葉碧璽盤盛著,顆顆鮮紅飽滿的櫻桃浸在香濃厚稠的乳酪裡,在炙熱的夏天,頗能解膩。
沈昭斂過緞袖,拿起瓷勺,親舀了半勺喂給瑟瑟,溫和道:“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我想這些事姑姑心裡都是有數的。她智謀無雙,早該料到父皇不會真的懲治大哥和慶王叔。所謂施手段打壓,不過是向外界昭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不然,長公主的威名何以立?”
瑟瑟吐出幾粒櫻桃核,聚起幾縷凝思。
若是從前的她必看不明白皇帝為何這樣做,可如今在經曆了這麼多事情後她卻有了幾分了悟。
岐王和慶王再忤逆再不堪,在皇帝和阿昭的心裡,其禍患程度,是遠遠不能與母親相比的。
母親……自從三朝回門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母親了。
宮闈深幽,平日裡她輕易也出不去,至多隻是遣下人往公主府送些果品糕點,母親亦如是,會遣人往宮裡遞幾樣她從前在閨中時最愛的吃食。
彼此都不缺,隻是以此來維係那漸至疏遠的母女關係。
瑟瑟總是對夢魘裡的場景難釋懷,過後她又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每回都是被阿昭喚醒,她才恍然發覺自己滿臉淚痕。
阿昭總是要將她摟著哄上大半宿,她才能在他懷裡再睡過去,可也是輾轉難安。就好像有人在她往後的人生路上埋下了針,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豎起來把她紮得血肉模糊。
沈昭見瑟瑟又是這麼一副懨懨寡歡的模樣,垂眸想了想,握住瑟瑟的手,微笑著說:“過會我要去議政殿見三台六部官員,等議政結束,我帶你出宮去玩,好不好?”
瑟瑟那黯淡的目中泛起絲絲星光,溢出幾分欣喜,轉瞬又漫上擔憂:“可以嗎?”
“我是監國太子啊,有什麼不可以的?”沈昭笑意俏皮:“若萬一被抓住了,那就說是我想出去玩,非逼你陪我不就行了,咱們都是大人了,難道母後還能罰咱們抄宮規啊。”
年幼時沈昭便時常拿著東宮令領瑟瑟出去玩,沈昭再聰明,再謀劃精細,可終歸是個孩子,十回裡有個三四回總是會被捉住。
大許是因為沈昭不是裴皇後親生的,瓜田李下,怕人非議嫡母苛待,裴皇後對沈昭總是格外仔細的。前些年又戰亂不止,坊間暗藏凶險,每每將他們從宮外抓回來,裴皇後總要狠狠訓斥他們,最後把目光定在瑟瑟身上。
她是姐姐,又生性驕縱頑劣,不消細想便知主意是誰的,自然是該罰她。
管事姑姑要將瑟瑟帶到佛堂去思過,沈昭就會緊緊擋在她麵前,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
八|九歲的年紀,跟個英勇無畏的壯士似的,細胳膊細腿兒地擋在比他還高一點點的瑟瑟麵前,任皇後軟硬兼施,就是不鬆口。
裴皇後總是拿他沒辦法,這頂尊貴的儲君,打不得罵不得,便隻能罰他們抄幾遍宮規,寥施懲戒。
自然,瑟瑟的那幾份宮規也都是沈昭幫她抄的。
沈昭小小的手掌裡攥著毫筆,邊奮筆疾書,邊一本正經地說:“阿姐,你瞧,我也能帶你出去玩,你要是想找人陪著玩就來找我,不許找沈暘!”
想起這些往事,瑟瑟不由得輕笑出聲,秀眉婉婉,笑靨清甜,仿佛隨著美人這一笑,連周圍的光景都變得比剛才更亮堂、更明媚。
沈昭看得有些發怔,不由得伸手輕勾了勾她的下頜,深情款款地道:“瑟瑟,你該多笑一笑,瑟瑟一笑,可傾城,可傾國。”
魏如海端著拂塵走了進來,站在隔扇外,道:“殿下,三台六部朝臣已齊聚議政殿,隻等殿下過去。”
沈昭應了一聲,卻是收斂笑意,眷戀不舍地凝睇著瑟瑟,拉起她的手不放,又湊到她跟前,非要親一親臉蛋。這搖搖晃晃、黏黏膩膩的勁兒,活像小時候送她出宮門,軟糯小手拉扯著她,淚眼汪汪地央她多來看他。
瑟瑟含笑將他推開,抬起他的手親吻,在手背上印下一圈淺淺的胭脂印,溫聲道:“快去吧,不要因為我而怠慢了政務。”她想了想,挽著他的胳膊,柔情繾綣地補充:“這已經不是小時候了,我嫁給你了,會一直在東宮裡陪著你,不會再出去了。”
沈昭方才心滿意足,帶著手背上的胭脂印,從正殿裡出來。
魏如海緊緊跟上,不無擔憂道:“如今的情形……出宮,合適嗎?”
沈昭眼中猶流淌著淥淥春水般的蜜意殘影,而神色卻嚴肅起來,他沉吟片刻,道:“無妨,你去找蘇合,讓他安排一下,用過午膳,孤就帶太子妃出宮。”
走過抄手廊,繞過蜿蜒的垂柳蔭道,那飛簷繡甍的議政殿已近在眼前,沈昭心裡還想著方才瑟瑟的樣子,覺得自從成親後,她好像不如從前笑得多了……不,是自打那些陳年舊事被掀出來,瑟瑟就變得不如從前單純愛笑了。
不管原因多麼複雜,總之,不能讓妻子展顏,就是他這個夫君的錯失。
魏如海上前為他拂開垂曳的柳枝兒,緊覷著他那變幻莫測的臉色,問:“殿下,您怎麼了?”
沈昭撣掉落在袖上的碎葉,頗有感慨道:“孤現在總算知道,從前周幽王那個蠢貨緣何為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了。原來男人在心愛的女子麵前,都是沒什麼出息的……”
說罷,他收斂起溫柔多思的情緒,凜正了神情,攬袖走入議政殿。
三台六部朝臣齊聚,所議之事重點是邊疆布防。
南楚那邊,自打徐長林繼任武安侯之後,派係紛爭愈演愈烈,他使重拳打壓聞太師,整頓邊防,調整四品以上的軍中將領,局麵瞬息萬變。往日大秦派到南楚的探子至多三日回一次信,如今一日回三次信尚來不及,如此情形,自然得早做準備。
雖然徐長林一直是南楚朝中主和的砥柱,可他剛一上台,便如此大力調整軍務,難免會讓人猜測,他是不是有開戰的意圖。
沈昭卻並不擔心這一點。
關於當前的局勢,那夜在彆院,他們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如今開戰,對雙方都沒有好處,徐長林是個清醒睿智的人,不會在事關國運的決策上犯糊塗。
他的這些舉措,在沈昭看來,與其說是為戰事籌備,倒不如說更像是在斂權。
斂權也好,排除異己也罷,總得有個名目。徐長林此人,外表溫和文雅,實則風格強硬,在朝堂上這麼大的動作,為防落人口舌,得放些煙霧|彈出來,讓人以為他是在為開戰做準備,既穩了主戰派的人心,又給自己掃清障礙。等權柄儘歸其手,是戰是和還不是就全都由著他來說了。
但這樣想歸這樣想,必要的防範還是要做,沈昭曆來縝密,哪怕再了解一個人,也不願把大局寄托在飄忽不定的人心上。
布防,駐軍,糧餉……等把這些瑣碎事一一敲定,已過了午膳的時辰,期間梅姑來送了幾碟糕餅,說是太子妃吩咐的,待朝臣都走了,沈昭就著茶水吃了半塊,便迫不及待去找瑟瑟了。
出宮的腰牌、魚符都是現成的,趁著晌午安靜,驅一輛不紮眼的錦蓬馬車,自順貞門出,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穿過宮道出了皇城,往坊市去了。
瑟瑟自打嫁入宮,隻在回門的時候出來過,且那一日還生出頗多事端,到最後興致索然,什麼滋味都沒有了。
可今天不同,與阿昭相伴,便服出行,沒有了諸多繁瑣禮節,又正值天光清澈郎爽,像隻久在囹圄的鳥兒,終於覓到了自由的氣息,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
兩人先找了個茶寮看窗下街景,順道商量下一步去哪兒玩。
開了個雅間,喝了兩盅茶,忽聽軒窗外馬蹄踏踏,人聲喧沸,往下看過去,見一眾馬車儀仗氣勢威赫地自街心走過去,扈從皆是身著甲胄的士兵,最前引路之人執紅鼓旗,杆子是黑漆木質戧金,旗麵闊橫兩幅,是郡王的儀仗。
瑟瑟納罕地看向沈昭,沈昭略一思忖,隨即笑道:“我知道是誰,那個總要來跟我搶你做的點心的小壞蛋。”
瑟瑟一詫,心道怎麼可能……窗下那馬車繡幔已被挑開,露出一張秀氣稚嫩的臉龐。
正是慶王的次子,穆荊郡王沈襄。
他梳著垂髻,滿臉驚豔地看著長安街巷的繁華,猛一抬頭,看見瑟瑟和沈昭,立時將大半個身子探出馬車外,手舞足蹈,喜笑連連:“瑟瑟,三哥!快停車,我要下來。”
須臾,便傳來漆靴重重踏在茶寮木梯上‘嘟嘟嘟’的聲音。
趁著他趕上來的間隙,沈昭向瑟瑟解釋:“慶王叔為表忠心,先將兒子送入城中,有做質子的意思。”
瑟瑟卻也不傻,輕笑了一聲,道:“那怎麼不送長子?”
沈昭給她斟了一杯熱茶,道:“人家說了,軍務繁忙,他日漸老邁,需留長子在身邊差遣。”
瑟瑟抬起茶甌抿了一口,腹誹她這位四舅舅可真是夠不要臉的,什麼瞎話都敢說。
說話間,沈襄已經上來了,直奔沈昭,像個孩子似的歡快,全然不拘禮節,自然,身邊人也都沒有提醒他的。
這位穆荊郡王沈襄,說起來也是個命苦的。六歲那年生了場急症,燒壞了腦子,自此神誌便不清,已經長到十四歲了,但說話做事卻猶如孩童般顛三倒四。
“三哥,父王說你和瑟瑟成親了……成親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永遠在一起?你一定很開心吧,我記得小時候每回兒宮門落鑰瑟瑟要走,你都不開心,你還跟我說你想把她綁起來,你現在是不是每天晚上宮門一落鑰就把她綁起來了……”
童言無忌,口無遮攔,輕而易舉就把太子殿下說得滿臉漲紅,他羞惱地衝沈襄低斥:“你胡說什麼!”自是連看都不敢看瑟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