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藩王權重, 同外戚一般掣肘皇權,沈昭知道,那幾個藩王壓根就不是蘭陵長公主的對手, 他必須先下手為強,把守衛京畿的軍力收入自己麾下。
天子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這也是父皇在宗親相互傾軋中對藩王多加回護的原因, 想把他們留給新君。
因而沈昭在登基的第一年,便對宗親下了手。
他的計劃甚是周祥,以宮闈空虛相誘,召岐王和慶王入謁,引其親兵攻襲順貞門,拿住了無詔調遣重兵的把柄, 把建章營和北衙府軍收了回來。
他隻是卸了二王的兵權,沒有殺他們。倒不是還顧念什麼親情,心慈手軟, 而是那時朝內朝外對他的行事手段頗有非議, 都說新帝狠戾殘虐, 非良善之人,先帝屍骨未寒, 便已忙著揮刀霍霍向宗族。
那時的沈昭還沒有長成後來的冷血帝王, 還愛惜自己的名聲, 想著既然權柄收回, 那便留著他們的性命, 給自己博一個溫良之名。
這是他做過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留下這兩人的性命,是他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那夜大雨滂沱,天邊轟鳴閃過銀電,瑟瑟孕中驚悸,總是睡不安穩,沈昭放心不下她,晚上把她留在了宣室殿。
瑟瑟本就纖瘦,自打懷了孩子後,口味愈加刁鑽,經常沾一點飯食便嘔吐不止,如此,一日勝似一日的憔悴下來,到這孩子在身上帶了八個月,唯有腹部鼓起,胳膊跟腿都細得跟麻杆一樣。
她倒在龍榻上,艱難地抬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哀歎道:“誰也沒告訴我懷個孩子這麼難受啊,他什麼時候能出來啊?”
沈昭放下奏疏,掀簾進來,把她從榻上扶起,摸了摸那圓鼓鼓的肚子,又是疼惜又是好笑:“還剩兩個月,太醫說一切都好,能捱到足月生產。”
“不好,我不好……”瑟瑟臉色蒼白,疲弱乏力地道:“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每天都吐,難受死了。”
沈昭撫著她的臉頰,溫聲道:“那是因為你不吃飯,今日的安胎藥和羹湯喝了嗎?”
瑟瑟頹然點頭:“太難喝了,差點全吐出來——還有,這孩子總不消停,一個勁兒踢我,踢得我整宿整宿都睡不著。”
沈昭將她攬進懷裡,低聲哄勸著:“乖,瑟瑟最勇敢了,忍過這一段,等孩子出來好好教訓他,怎得這麼刁鑽,總欺負他娘親……”
帷幔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魏如海稟道:“岐王求見。”
自打上一年被圈進,沈晞狠鬨騰了一陣,奈何乾坤已定,沈昭手段狠絕淩厲,任何可乘之隙都沒留,沈晞鬨騰鬨騰著,見沒有希望翻身,就消停了一陣兒。
轉過年來,他屢次上表敘忠心,還說想再率軍去戍邊。
沈昭心道他這大哥是不是傻了,自己會縱虎歸山,把兵權再交給他?做什麼夢呢!
本來不想見,可魏如海緊接著加了一句:“岐王殿下是和右相一起來的。”
右相傅文瀚是傅司棋的祖父,在沈昭登基前任太子太傅,他年事已高,病疾纏身,沈昭在登基後將他扶上右相的位置,本沒指望他能有什麼建樹,隻是想借著他的資曆和威望來分文相的權。
他冷不丁和岐王一起來了,倒真有些稀奇。
安撫好了瑟瑟,讓她在內殿等自己,沈昭便穿過內廊,去了正殿。
他料想過沈晞能說動右相陪他一起來定是有要事,可沒想到,是有關瑟瑟的身世。
他們不知從哪裡得來了風聲,將當年蘭陵長公主和裴元浩偷情的事全掀了出來,甚至還牽扯出驪山行宮的舊事,矛頭直指瑟瑟——這樣一個身世不堪的女人實在不配為後。
沈昭知道沈晞動的什麼心思,他把瑟瑟的身世掀出來,挑動沈昭和蘭陵翻臉,他就能從中謀取漁利,若是運作得好,說不定還能解了他當前困局。
而傅文瀚,他是東宮老臣,是當年與宋玉交好的士族,之所以讚同沈昭迎娶蘭陵長公主的女兒,便是因為他以為這‘女兒’是宋姑娘,倘若不是,那一切就另當彆論了。甚至非但瑟瑟不是宋姑娘,還是蘭陵和裴元浩的私生女,這是一場騙局,一場陰謀,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天子陷入這惡毒的算計之中。
其實沈昭早就已經察覺出了瑟瑟的身世存在問題,他不言語,未聲張,隻是希望將錯就錯……他想和瑟瑟過這一生,不管她是誰的女兒。
沈昭靜靜看著沈晞,那淺薄的,甚至還有幾分看他笑話的、怎麼藏也藏不住的得意神情映入眼中,他微勾唇,噙起凜寒的一抹笑,道:“大哥,朕是真心想留你一條命的,奈何你總是作死。”
話音剛落,禁軍執銳烏壓壓湧進來,剛將沈晞擒住,屏風後旋即傳來一陣痛苦的吟叫,沈昭隻覺頭皮一緊,忙從禦座上起身飛奔過去,果然見瑟瑟倒在地上。
她身子沉重,根本躺不住,悄悄跟了沈昭從內廊過來,想聽一聽他們說些什麼,誰知這一聽,便是晴天霹靂。
當夜的深宮便亂了起來,太醫和宮女進出宣室殿,各個神色慌張,如臨大敵。
早產是一定的,瑟瑟拚了命生下的孩子,卻因孕裡驚悸,胎中不足,一生下來便脾肺氣虛,手腳冰涼。
禮部給這孩子定的名諱是鈺康,他本該如其名,如意健康的,可偏偏陰差陽錯,天意弄人。
自那日開始,瑟瑟就像變了一個人,終日裡敏感多思,陰晴不定。她質問過母親,得來的卻是輕飄飄的一句“是又如何?若非母親這樣的安排,你以為你當得上皇後?”
她也問過沈昭,沈昭倒是沒像母親那般氣人,但是目光躲閃,隻讓她多休息,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她終於明白了,原來自始至終被蒙在鼓裡的都隻是她自己,他們各個都精明強悍,各個都會算計,全能將她玩弄於鼓掌之間,可笑的是,還要打著關心她、愛護她的名號。
母親說是為了她好,為了她能順利當上皇後。阿昭說是想和她廝守一生,不得已才暫且瞞著她。
聽上去多麼感人肺腑,她卻隻覺得荒謬。
為她好,是不是應當把一切都告訴她,讓她自己做選擇,而不是把她當成個木偶,隨意地擺弄成他們想要的樣子。
有了這番感悟,她想得越來越多,突然覺得,從前那自以為順遂無憂的人生其實都是笑話。
心中的城池轟然坍塌,好像所有賴以寄托的東西都在一瞬之間麵無全非。她根本就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性情越來越乖戾,越來越敏感,有時能一天不說話,有時卻又突然沒由來的暴跳如雷。
隻有當乳母將鈺康抱過來的時候,她才能有片刻的安寧。
這孩子從一出生身體便不好,湯藥沒有斷過,長得也比同齡的孩子瘦弱,但看見瑟瑟時,會用綿軟小手來摸她的臉,會對著她‘咯咯’笑。
這孩子是乾乾淨淨的,是完全屬於她的,是她僅存的、唯一的支撐。
她與沈昭和母親冷戰了數月,不見他們,不跟他們說話,躲在寢殿裡渾噩度日,在一個大雪漫天的午後,自睡夢中醒來,看見沈昭悄悄摸進了她的寢殿,抱著鈺康在玩。
寒冷的隆冬臘月,殿中燒著熏籠,供著炭盆,溫暖如春。木炭被燒灼得劈裡啪啦響,彌漫著淡淡的龍涎香氣。
沈昭將縷著金線的冷硬外裳脫下,隻穿了軟綢深衣,小心翼翼地托著鈺康的背將他摟在懷裡,而鈺康也極為依賴地伸手環抱住他的脖子,用白皙胖乎乎的小臉蛋蹭他。
窗外狂風呼嘯,殿內卻靜謐溫馨,父子兩在那裡,好像一幅畫卷,繪儘了世間的溫情綣綣。
瑟瑟這麼安靜看著,突然的就心軟了。
她從來心就軟,生活在母親和阿昭這兩個強者的夾縫裡,早已習慣了妥協。況且這麼久,其實她早就累了。
那到底是她的夫君,是孩子的父親,他是愛她的,所以……就這樣吧。
兩人極自然的重歸於好,隻是再也回不到過去那恩愛無隙的歲月,在一起時總是沉默居多,哪怕床笫之間,她再也不會矯情兮兮地鑽進他的懷裡喊疼,喊難受,更不會在他過了火時半是埋怨半是撒嬌地打趣他。無論他施與她身上什麼,她都默默承受,好像是沒了力氣和興致,跟他做任何打情罵俏的事。
有時沈昭想逗瑟瑟多說幾句話,卻怎麼樣也喚不回她從前的開朗明媚,說著說著,這話就變了味道,把兩人之間的氣氛弄得格外古怪,而後便是更久的沉默。
她倒是會有特彆關心的事:“如果真相是這樣……那宋姑娘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