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攏著她的胳膊微僵,本能地想將這個話題略過去,可想起過去因欺瞞而產生的嫌隙,又隱隱生懼,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我在找,會找出來的。”
瑟瑟抬眸看他,一雙眸子清淺見底,格外純澈:“那找到之後呢?”
“找到之後就好好照顧她,等將來給宋家平反,給她一個名分。”其實說這些話時沈昭心裡沒由來的煩躁,但他壓下去了,勉強維持著平緩溫和的語調。
瑟瑟的睫宇輕顫了顫,問:“什麼名分?”
沈昭徹底沒耐煩了:“當然是讓她認祖歸宗,讓她光明正大做宋姑娘!”
瑟瑟怔怔地看著在暴怒邊緣的沈昭,默默低下了頭,柔軟的睫毛輕垂,遮住了眼底湧動的情緒,她輕“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沈昭倏地將她摟進懷裡,環腰抱緊,輕聲道:“對不起,瑟瑟,對不起……”
瑟瑟在他懷裡搖頭:“是我對不起你們。”
她過去任性是真,嬌氣是真,那都因為她生來便是貴女,她享受著長輩們的疼愛,享受著許多人的縱容,她享受得心安理得,覺得這本該是自己的。
可突然有一天,意識到這些東西或許並不屬於自己,那些美好無憂的過往便成了心頭上沉沉的負擔,壓得人快要喘不過氣。
她不想占旁人的東西,可又不知該如何還回去。
從一開始走進這個局裡,凡事就都由不得自己。
如此兩三年過去,朝中那混亂不堪的局麵漸漸明晰,沈昭大力整頓吏治,打擊宗親,收整皇權,乾綱獨斷,在他和蘭陵長公主各有勝負的明爭暗鬥中,蝦兵蟹將漸被整治得差不多,終於就隻剩下猛獸之間的博弈。
朝中人人都看得見,沒有了共同的敵人,沒有了可供緩和的餘地,當利益碰撞得火光四濺,皇帝陛下和蘭陵長公主的矛盾就在日日激化,一步步走向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那些追隨沈昭多年的老臣,亦慢慢將目光放在了瑟瑟的身上。
她是蘭陵的女兒,是皇後,是太子的母親,當這些老臣一麵不遺餘力地幫著沈昭對付蘭陵時,一麵又會因瑟瑟的存在而感到害怕。
蘭陵長公主縱橫朝野二十多年,有多難對付自不必說了,可就算將她扳倒,萬一現在的太子、未來的天子給他們來個秋後算賬可怎麼辦?
哪怕瑟瑟從未公開在沈昭和蘭陵之間表現出絲毫偏倚,可她的出身亦足以讓他們為她編造出一整冊的過失。
有些是憑空捏造,有些確實是她少不更事時犯下的錯誤。
善妒,奢侈,勾結外戚,魅惑君王……樁樁件件化作雪片般的奏疏,摞在了沈昭的龍案上,逼著他廢後。
但好在,他已經不是那個初登基時深受朝臣所掣肘的傀儡君王,他大權在握,說一不二,能以鐵血手腕將這些奏請壓下去。
能壓得下去,卻仍有隻言片語傳到了瑟瑟的耳中。
那個時候是她母親格外頻繁出入她寢殿的時候。
“這些朝臣多年來唯皇帝馬首是瞻,沒準兒就是君臣之間在做戲,皇帝愛惜名聲,怕落得個拋妻棄子的罵名——畢竟當年,他不過是個毫無根基的太子,是娶了你才能登上皇位的。”母親難得慈母一回,將話說得格外情切。
瑟瑟卻隻覺得好笑。
瑟瑟相信母親時,母親自然說什麼都是對的。可瑟瑟現在已經不信她了,細細品咂之下,這些話愈發像哄小孩一般漏洞百出。
真是可笑,蘭陵長公主智計無雙,在女兒麵前,卻連一句稍微周全些的謊話都懶得編,大約是還把她當成個孩子,覺得騙她是一件毫不費力的事。
瑟瑟覺得諷刺,卻並不說破,將睡著了的鈺康小心地放在床上,輕應了一聲,挑簾出來,道:“女兒覺得朝臣的話並不全是錯的,我確實難當皇後之任,若事情沒有轉圜餘地,我可以自請交出皇後金印,帶著康兒走。”
“胡說!”蘭陵怒斥:“你若是這麼沒出息,那母親多年心血豈不付諸東流!”
瑟瑟看著她冷峻的麵容,心裡輕輕笑了起來,果然,你關心的永遠是自己的‘心血’,而不是自己的‘女兒’。
她生出幾分壞心,放柔緩了聲音,問:“那母親想讓女兒怎麼做?”
這一下總算問到了點子上。
蘭陵收斂了多餘的神情,目蘊精光,冷酷道:“改朝換代。”
瑟瑟的眉宇微挑,溢出幾分笑意。
“除掉沈昭,扶康兒登基,把那些老臣一個個收拾掉,你升禦太後,臨朝聽政。”她乾脆利落地說完,又換了一副溫和語調,握著瑟瑟的手,柔聲道:“母親自小就教你,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跟權力比起來,什麼情啊愛啊的,根本不值一提。”
瑟瑟任由她諄諄勸誘,一直等著她說完,甚是親昵地反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我還有情愛嗎?我有您這樣的母親,我配有情愛嗎?”
“您還想讓我去害阿昭,我告訴您,這純屬是在做夢。他是康兒的父親,我為了孩子,也絕不會這樣做。”她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既然把孩子生出來,就該為他的將來考慮。隻為了自己手裡的權力,壞事做儘,有沒有想過將來她長大了,知道了所有的事,心裡會有多痛苦?”
蘭陵臉上表情漸漸褪儘,變得冰涼,寡淡:“你這是在埋怨我?”
瑟瑟道:“我怎麼敢埋怨母親呢?您做什麼都是對的,隻是可惜,您沒有生出來一個和您一樣聰明的女兒,理解不了您的那一套道理。”
蘭陵是冷著一張臉出的皇後寢殿。
這深宮裡的事自然都瞞不過沈昭,當夜,他便來找瑟瑟了,噓寒問暖,拐彎抹角繞了一大圈,正要問到關鍵處時,瑟瑟自己開口了。
“母親來過了,她野心不小,你要小心。”
說完,她將鈺康交給了乳母,讓抱下去,鈺康卻吵著鬨著要父皇抱,沈昭伸手把他抱過來哄了一陣兒,才送回乳母懷裡。
眾人退下,隻剩他們兩人。
沈昭道:“我隻是想問一問她跟你說什麼了,還有……你不要相信她……”末了,他似是覺得讓女兒不相信自己母親有些強人所難,略微停頓,輕輕歎道:“算了,這些事情原本就跟你沒關係,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彆讓她難為你。”
瑟瑟沉默了一陣,道:“但其實很難。”
沈昭方才在出神,沒有聽清她說什麼,麵露茫然,卻見瑟瑟上前來握住了他的手,動作輕柔,像是怕驚動什麼:“但其實你的處境很難,對不對?”
沈昭道:“難,但我習慣了,沒什麼大不了。”
“我可以幫你。我願意交出皇後金印,圓了那些老臣的心願,但我有一個條件……”
“瑟瑟!”沈昭的聲調陡然拔高。
“我有一個條件,我要帶康兒一起走……”
“溫瑟瑟!”
“我知道這很難,畢竟是皇室血脈,但我想你一定有辦法……”
“閉嘴,不許再說了!”
“他們忌憚我,也忌憚康兒,巴不得如此,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我不能讓孩子沒有母親地活在這深宮裡,哪怕他是太子……”
沈昭猛地將她推到牆邊,抬手捂住了她的嘴。,,網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