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 天色湛藍澄淨,萬裡無雲。
瑟瑟乘馬車出宮,因還在大行皇帝喪期,一應儀仗規製都是從簡, 走得靜悄悄, 並不怎麼惹人注意。
這一路都是安靜的。國喪期間, 各坊市的酒肆茶寮都關了門,舉目望去,一條街衢從頭到尾大半都門戶緊閉, 寥寥幾家開門迎客的,也都不敢像往常那樣高聲吆喝著攬客。
繁華熱鬨的長安城像被罩上了一層素紗,失去了往日的顏色。
臨近年關, 街衢上都是素素淨淨的,不像往常結綢揚彩, 唯一的活氣便是幾個小孩子在街上玩著,可也不見他們大聲玩笑, 大約是家裡長輩囑咐過吧。
瑟瑟將車幔放下, 一路無言。
提前給公主府送過信了, 因而那邊早就大開中門,等著迎瑟瑟進門。
她入了府,直奔母親書房。
月離進來添了盞熱茶, 便退出去, 隻留她們母女二人。
蘭陵的書案上摞著厚厚的書信,瑟瑟留意到, 筆洗裡的水渾濁不堪, 料想母親應當沒閒著, 至少回了好幾封書信了。
她微微低頭, 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蘭陵看了她一眼,緩緩笑道:“我知你為何而來,瑟瑟,聽母親的話,在家裡吃頓便飯,然後回去吧。”
書房裡燒著熏籠,又添了炭盆和香鼎,外麵天寒地凍,裡麵卻溫暖馨香,瑟瑟見母親隻穿了件茜色薄衫,發髻高挽,隻斜簪一支玉釵,顯得既清爽又乾淨。她麵對自己時,耐心溫和,可一點不像彆人口中那在外麵大肆屠殺朝廷重臣的女魔頭。
瑟瑟輕呼了口氣,坐在母親的對麵,抿了一口熱茶,道:“我隻是有些事想當麵問一問母親。”
蘭陵埋首於信箋間,揮毫迅疾,聞言連頭都沒抬,隻隨意道:“你說。”
瑟瑟自小習慣了她母親的忙碌,並不覺得被輕視怠慢,反倒溫和地衝母親笑了笑:“他們都說我不是宋姑娘,我是母親和裴伯伯的女兒。”
此言一出,蘭陵果然立即停筆。
她動作僵滯了片刻,抬眼看向瑟瑟,見瑟瑟麵容恬靜安然,那玉質通透的臉上甚至還浮著一層極淺極甜的笑意,一點都沒有當初以為自己是宋姑娘時的倉惶。
蘭陵不禁正視她,拿出了麵對她時含有的認真寧肅,問:“你從哪裡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
瑟瑟不答,反問:“這重要嗎?”
蘭陵一滯,隨即笑開:“不重要,這自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真假,對不對,瑟瑟?”
瑟瑟端正坐著,輕點了點頭。
“真的。”蘭陵歪頭看向窗外,櫻樹枝椏光禿禿的,連隻鳥雀都沒有,一片死寂,覺得沒意思,又將頭轉回來,看向一身孝服,卻難掩姿色,清豔嬌媚的女兒。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母親原本也未指望能瞞一輩子,也沒有必要瞞一輩子。瑟瑟,其實裴元浩是你的父親,這也並沒有什麼不好。裴家勢力深厚且穩固,他為我們母女所用,將來的路會好走許多。”
瑟瑟安靜看著她的母親,緘然不語。
蘭陵最愁她這副模樣,不聲不響,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樣,一時煩躁,將筆擱回硯上,冷冷道:“不管你是怎麼想的,我身為母親,給了你足夠多的東西。體麵尊貴的出身,安穩幸福的閨中時光,還有即將母儀天下的皇後身份。瑟瑟,你該知足,你心裡清楚,多麼人機關算儘都得不到的東西,你卻唾手可得。這一切不可能是平白得來的,是要付出代價的。”
“不過是沒弄清楚自己的父親是誰,有什麼大不了的。”
瑟瑟默了片刻,麵帶諷意,微微勾唇:“母親,您騙了所有人,讓大家以為我是宋姑娘,把我捧上了太子妃的寶座。現在,一切塵埃落定,鳳位近在咫尺,所以可以說出我的真正身世了。從今往後,我便是四麵楚歌,必須要緊緊依附著您,做您手中的棋子,你的算盤是這樣的嗎?”
“哦,還有。”瑟瑟猛地想起什麼:“用我還可以牽著裴家,讓裴家的姐弟兩心甘情願為您效力。您總說您給了我許多,可是依我看,您從女兒身上得到的也不少——至於您說‘不過是沒弄清楚自己的父親是誰,有什麼大不了的’,既然沒什麼大不了的,那您那麼在意李懷瑾做什麼?”
‘砰’的一聲悶響,蘭陵揚起手拍在書案上。
李懷瑾這三個字果然是她的大忌諱,一提起便將她激得惱怒不堪,下頜緊繃,胸前起伏不定,神情變得陰沉狠戾。
“我倒是小看你了,原來你今日不是來替那些老臣求情的,是來找我算賬的。”
若是從前,見母親勃然大怒,瑟瑟早該害怕了,可是現在,她的內心卻毫無波瀾,將胳膊肘拐在身側的梨花小幾上,以手擎額,聲音軟糯且無辜:“母親,女兒隻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您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