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倒沒有嫿女想得這麼長遠, 她滿心裡都是沈昭交代給自己的事情,又一時拿不準賀昀這個人……
從前在閨中時他倒是幫了自己許多,為人也是妥帖的, 可這一回不同於往常。一來她沒有提前囑告過賀昀,二來事情太過重大,乾係到身家性命。
她心裡既盼著賀昀能幫她,可又怕他幫她。
這稍一猶豫糾結,賀昀自石橋上調頭, 往回走了。
湖麵上春風和煦, 他潔衣勝雪,衣袖翩躚,走到蘭陵公主身前, 端袖揖禮。
“福伯說外頭出了些事, 想請公主定奪。”
瑟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掩飾著緊張, 裝作若無其事地看向賀昀。
賀昀稽首, 眼角餘光輕瞟了一下瑟瑟,眼珠轉了轉, 透出些狡黠伶俐,又道:“是裴侍中遞來的信,說陛下新提拔的那幾個六部官員近來活動頗為頻繁,奪了他不少權,想請公主去與他商議,該如何給他們些顏色瞧瞧。”
蘭陵聽罷,輕輕嗤笑了一聲, 言語中滿是不屑。
“他是堂堂國舅, 鳳閣侍中, 總盯著些微末權柄,跟些孫子輩的小官計較什麼?他不嫌丟人,本宮還嫌臊得慌呢。”蘭陵扶了扶鬢側歪斜的金釵,衝賀昀道:“你回我的話,就說讓他全力把鳳閣掌控好了,如今文相致仕,左右丞相皆空懸,他要是個有誌向的,該把目光放長遠些,不要一天到晚總盯著些蠅頭小利。”
“鳳閣總領六部事宜,抓住了鳳閣,任皇帝往六部安插多少人,他也翻不了天。”
賀昀記下,正要告退,被瑟瑟叫住了。
她笑道:“您這樣說,固然是為了裴伯伯好,可話聽上去未免太冷硬嚴厲了些,怕是裴伯伯會多心。女兒想,不如讓賀昀親自去一趟裴府,將母親的苦心和對他的期望當麵娓娓告之,省得裴伯伯誤會母親總瞧不上他。”
亭中一時靜默,隻有畫師撚頭筆尖蘸墨、描畫的輕微‘簌簌’聲。
良久,直到瑟瑟的掌心裡膩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才聽她母親的話悠悠傳過來。
“你如今倒是挺向著裴元浩的。”
瑟瑟的手微顫了顫,忍住心裡翻湧上來的不適,裝出一副乖巧模樣:“女兒隻是希望你們兩個能好好的。”
蘭陵輕笑了笑,朝賀昀道:“既然皇後開口了,你就親自去一趟吧,你做事向來穩妥,該知道分寸吧。”
賀昀點頭:“奴知道。”
他又轉身上了石橋,瑟瑟望著他的背影,心裡長舒了口氣,嬌俏笑著湊到蘭陵跟前,道:“尚宮局新打了一套紅寶頭麵,女兒覺得母親戴著合適,今日特意帶了來,嫿女,你去取過來。”
她美眸中如蓄滿了春水,微微泛過漣漪,輕掃了一下嫿女,嫿女立即會意,躬身應下,快步退了下去。
嫿女壓著腳步,一直等越過芙蕖,拐入鵝石小徑,石亭裡的人再看不見她了,才轉頭,去追賀昀。
賀昀自然不會真去裴府,因為剛才福伯遞過來的消息根本不是關於裴元浩的。
他站在假山邊,任清風拂過衣側,嫿女走到他身前,低聲道:“郎君隻管讓門房備車,等出了公主府,會有人接應您的。”
賀昀清潤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卻聽嫿女繼續道:“娘娘會把您安排好的,這公主府……以後就彆回來了,天地這麼大,總會有好去處的。”
賀昀早就料想此事重大,但沒想到這麼重大,他愕然失措,半天沒回過神來,待嫿女催他,才將勉強定下心神,問:“那皇後娘娘怎麼辦?”
嫿女道:“她是皇後,有皇帝陛下在,會護著她的。”
賀昀半抬著衣袖,目光渙散,悵然若失,許久,才喃喃問道:“那位皇帝陛下,他……靠得住嗎?”
嫿女歪頭微思忖了片刻,麵上掛著恬靜的笑容:“靠不得靠住,娘娘自己有判斷。”
賀昀不再多問,依照嫿女的話,隻若尋常般地讓門房備馬車,衣衫素寡,兩袖空空,好像隻是等閒出趟門,用不了一兩個時辰就會回來。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是再也回不來了。
福伯以為蘭陵是要裴元浩去替她解決建章營的事,一看派出的是賀昀,雖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麼,隻命人開了西角門,送賀昀出去。
那邊石亭中畫師開始給畫上色,他抬起毫筆,輕蘸彩墨,一派信意灑脫,輕輕哼唱起了小調。
吳儂軟調,自一個男人口中唱出來,帶了幾分柔,幾分韌,彆有一番滋味。
本來畫作已快完了,蘭陵又來了幾分興致,笑問:“你唱的是南楚那邊的調子,你是南楚人?”
畫師回道:“臣是秦人,隻是幼時家中乳母是楚人,總愛哼一兩句這種調子,臣就記住了幾句。”
蘭陵正要再問些什麼,嫿女捧著剔紅木漆首飾盒回來了。
頭麵都是中規中矩的宮廷樣式,赤金嵌紅寶的發簪,墜著金流蘇的步搖,還有一對梅花紅寶耳墜。
蘭陵隻瞥了一眼,嗤笑道:“就這?尚宮局那幫人也太會糊弄你了,若是從前的裴皇後,這樣的東西,怕是連送都不敢送,你好歹也是我長公主府裡出去的貴女,什麼沒見過,就這麼好糊弄啊?”
瑟瑟本想把發簪往蘭陵的發髻上比劃,被她這麼一奚落,很有幾分尷尬,便又將發簪放回首飾盒裡,道:“陛下倡行節儉,後宮的用度一再縮減,尚宮局也是難做,她們並不敢來糊弄女兒。”
“節儉?”蘭陵的笑中更添了些許譏諷:“你嫁給他,好日子沒跟著過幾天,好不容易執掌鳳印,還要先跟著他節儉?早知道娘就不把你嫁給他了,咱們找個闊綽些的親王嫁,還樂得逍遙呢。”
瑟瑟隻笑不語。
蘭陵調侃了一陣兒,倏得想起什麼,直起身看向瑟瑟平坦的腹部,正色問:“你們成婚也有一年了吧,這肚子怎麼還沒有動靜?”
瑟瑟下意識地抬手撫向腹部,凝思回憶,前世,大約是綏和二年初才發現有了孩子吧。經她和沈昭的努力,前後兩世有許多事已截然不同,可關於人的出生與死亡,卻都是一樣的。
因此瑟瑟並不慌,淡淡道:“這種事,總是急也急不來的。”
蘭陵安靜了片刻,又道:“還是讓太醫給你看看,開些補藥調理著,若是真有什麼問題,也好早做準備。”
瑟瑟猛地一僵:“準備?什麼準備?”
蘭陵轉眸看向她,目光種多了一些意味深長:“你是皇後,不管後宮裡哪個女人有孕,生下孩子,你都是嫡母。若實在不放心,便留子去母,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瑟瑟的手心冰涼,縮在紗袖中,微微顫抖,可麵上仍舊溫和恬淡,道:“女兒還是不明白母親的意思。”
蘭陵看著她這副模樣,不禁笑道:“你還年輕,男人說的話你還信。旁人不說,就是你舅舅,那也算是個清心寡欲、不耽於美色的皇帝了,可照樣妃嬪成群。那不是旁人,是坐擁天下的皇帝,招招手就有無數女人撲上去,真指望他能守著你自己過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