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正是隆冬臘月,她就穿了件薄衫子,到第二天清晨,整個人都凍透了,高燒了整整三天。我就在她床邊陪了她三天,她醒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娘,我以後一定聽你的話’。”
沈昭聽得渾身發涼,像是墜入了冰窖裡,隻覺眼前之人無比陰森可怖。
蘭陵輕歎了一聲,仰躺在藤椅上,帶著些許憎惡,些許不甘:“我這麼好的女兒,曾經發誓一輩子都要聽話的女兒,怎麼就被你拐走了……”
沈昭再也待不下去,怒吼了一句“你根本不配當母親”就拂袖而去。
傅司棋見他出來,慌忙迎上來,見沈昭臉色極難看,忐忑著問:“陛下,怎麼了?”
沈昭抬手扶在院中的梅樹上,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攏了攏披風,緩聲道:“沒事,走吧。”
兩人本要回宣室殿,可走到半路沈昭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讓傅司棋去鳳閣代他主理政務,他調轉方向,去了後宮。
黃昏已至,夕陽光芒鋪落在尚陽殿前的柳樹上,將那光禿禿的枝椏點綴得斑斕溢彩。
沈昭剛走到殿門口,就聽見裡麵傳出搖鼓的聲音和笑聲。
瑟瑟將鈺康放在榻席上,搖著羊皮鼓在逗他,他奶白的小臉上如花朵綻放,隨著羊皮鼓的搖晃‘咯咯’大笑。
沈昭不由得放輕了腳步,手剛撫上垂幔,便聽鈺康抻著小腦袋,朝他清脆地喊:“爹……爹……”
瑟瑟回過頭,見果然是沈昭,不由得莞爾,碎步迎出來,給他解開披風,挽上他的胳膊,笑問:“你不是說近來忙嗎?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她的聲音總是軟軟糯糯的,溫柔又甜美,沈昭被她這麼擁著,聞著她身上的香味,才覺身體一點點暖過來。他想立即擁她入懷,將攬上她的肩,猛然想起什麼,手伸進衣襟裡,拿出一朵鮮紅的茶花。
花開得正好,瓣蕊飽滿層層疊疊環抱在一起,既美豔又溫暖。
瑟瑟頗為驚喜,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眉眼彎彎地看向沈昭,笑道:“這又是從哪裡摘的?哦,如今你是這身份了,花房的太監鐵定是敢怒不敢言吧。”
年少時,瑟瑟進宮,經常會收到沈昭送的花,冬天的茶花和梅花,春天的芍藥,秋天的桂花,都是從禦苑裡摘的,花房的太監每每看見沈昭來了,總是一副宛如心在滴血,了無生趣的模樣。
想起這段往事,沈昭也笑了,揶揄道:“偏他們事多,這花種下了不就是給人摘的嗎?我就算不去摘,到了時候不也得謝嗎?”
瑟瑟笑得花枝亂顫,靠在他身上打趣:“我現在才想明白了,阿昭,你說你那時候才幾歲啊,就會送花討姑娘開心,我當時怎麼就一門心思認定了你是個嚴肅到沒有半點花花腸子的小古板?我真是傻了,從小就被你糊弄……”
沈昭猛地將她擁入懷中,緊錮住她的纖腰,越圈越緊,像是要把她嵌入到自己的身體裡。
他這一下來得太突然,瑟瑟怔住了。
倒是一直侍立在側的嫿女反應極快,和梅姑對視了一眼,抱起鈺康,悄悄退了出去。
殿中極為安靜,唯有兩人慢慢加重的呼吸聲。
瑟瑟輕咳了一聲,道:“阿昭,太緊了,我喘不過氣……”
沈昭方才不情不願地鬆了些許,彎了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悶悶道:“瑟瑟,怎麼辦?我覺得我不好,我配不上你了。小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可憐,自己過得不好,總讓你來安慰我,來遷就我。可我從來沒有想過,可能……你過得也不怎麼好。”
“啊?”瑟瑟一時茫然:“你說什麼啊?”
沈昭將蘭陵告訴他的說了一遍,瑟瑟陷入緘默,良久無言。沈昭將她從懷裡撈出來,低頭去看她的神色,卻見她輕搖了搖頭,唇角上掛著溫婉恬靜的笑:“我忘了,我真得一點都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小時候母親對我很好,有她給我撐腰,我過得無憂無慮。”
沈昭靜靜看著她,目光專注又含著淡淡憂鬱。
瑟瑟抬手摸著他的臉頰,柔聲道:“阿昭,你要跟我一樣,等這些事情都了結了,就把所有不愉快的回憶通通忘掉,隻記得快樂的,溫暖的。人生苦短,一眨眼就過去了,為了我們自己,沒有必要總把那些苦的,澀的回憶放在心裡。我們都值得更好的生活,對不對?”
她目中閃爍著柔亮的星芒,仿佛可以照亮所有黑暗之境,驅散掉潛藏在人心中的陰翳。
沈昭在一瞬間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麼他會對她那麼癡迷,就跟著了魔一樣。因為她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管經曆過多少黑暗磋磨,她永遠心向光明,她永遠滿懷希望,永遠會以最大的善意待這人間。
這恰是沈昭沒有的,前世他汲汲追索,最終卻沒有得到的東西。
可是今生,他也想做這樣的人,他想成為和瑟瑟一樣的人。
活在陽光底下,愛這世間萬物,愛這芸芸眾生,愛這大好山河。待了結舊日恩怨,為逝者沉冤得雪,他就要將所有執念留在過往,做回他自己。
這麼一想,剛才竟被蘭陵三言兩語鬨得心裡難過,簡直是太不應該了。
沈昭釋然一笑,正要去拉瑟瑟的手,魏如海慌慌張張地進來,手裡舉著奏折,道:“陛下,陸刺史密報,中州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