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懷南從沒照顧過人, 尤其是照顧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女孩子。
事後回過勁, 才發覺做人太講信用可能是件傷腦筋的事。
女孩子提著皮箱,不用他說,她就已經將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搬過來了。
她當著他麵,從箱子裡掏出地契和銀票,連帶著宋父生前寫的信, 一並奉給他。
低眉順耳, 小心翼翼地說:“小四叔, 那天你說要照顧我,我便已將宋家家產全部變賣, 再無地方可去, 隻能勞煩您了。”說完又掏出一封信,是以前葉懷南與宋父書信往來時, 兩人提及身後之事,葉懷南立下誓約, 說定會護宋幼穠周全。
她修長細白的手摸著那封泛黃的信緩緩展開,少女嬌憨的聲線一字字往外吐著信中所言內容。
發音清晰, 音量拿捏恰當, 柔柔地將話送進葉懷南的耳朵裡。
葉懷南靜靜地聽著, 臉上沒有半點神情。
念完了,她抬眸楚楚可憐地看他, “四叔, 以後幼穠就跟著您了。”
葉懷南瞧了她的模樣,這時內心悔恨不已, 覺得可能要像養女兒一樣養著她了。麵上眉頭卻未皺半分,依舊一副冷漠的模樣。
“不過多加雙碗筷而已,你放心,我會替你父母好好照顧你,待你念完書,再替你找個順心如意的好人家,到時候四叔會備好嫁妝,風風光光地將你嫁出去。”
她張著水汪汪的眼睛望過來:“我也不一定要嫁人,隻要四叔不嫌棄,我願意一直待在葉家。”
葉懷南想,她剛失去雙親,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些什麼做依靠也是情理之中。
他點點頭,轉身同張媽道,“以後這就是我親侄女,吩咐下去,誰要是敢怠慢小姐,自領責杖趕出府去。”
說完他就往樓上走,走到一半,才發現身後悄無聲息地跟著個人。
她咬著下嘴唇問:“四叔,您還沒收下我的東西呢。”
葉懷南掃一眼她懷裡的木盒,全是變賣的宋家財產。他邊說邊往書房去,“這些你自己留著,我不需要。”
她站在書房門口不敢進去,眼巴巴地望著,雙手揉搓衣裙,局促不安。
“我的就是四叔的,總不能白受四叔的恩情。”
他一聽,忽然覺得這個小女孩還挺懂事,不像家裡那些囂張跋扈的姊妹,什麼好處占了都覺得是理所應當的。
不幫是本分,幫了是情分。至少她明白這個道理。
葉懷南語氣有所鬆懈,“以後不必這麼拘謹,有什麼事就跟四叔提,至於你的東西,還是自己拿著更放心。”
她看了他一會,清脆的聲音裡透出幾分堅毅:“四叔不要,那就扔了。”彎腰將木盒放在門邊,轉身跑開。
葉懷南一愣,沒想到她會這般任性,想了想,最終還是收下,就當暫時替她保管。
日子一晃數月,葉懷南從繁忙的軍務中回過神,終於抽出空回想新得了侄女的生活。
雖然葉家大,逛完整棟彆墅都需要半天時間,但多個人,即使沒怎麼占地方,總歸有一兩處不方便。
更何況他性格孤僻,一向不喜歡與人過多來往。本已經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一切還和從前一樣,半點都沒有變化。
——宋幼穠太沒存在感了。
與其說是沒有存在感,倒不如說是有意為之。她仿佛知曉他的性情一樣,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雷點,從不同桌吃飯,從不多說一個字,每日等在門口和他打個招呼,然後就上樓睡覺。
分寸得當,禮貌周全。
葉懷南想,真好,一點都不費事。
這夜葉懷南在外應酬,比平時都晚,副官問:“要派人回去跟小姐說一聲嗎?”
她來了兩個月,和他身邊四個副官關係熟絡,也不知道使的什麼法子,這時候竟為她冒出句話來。
桌上的人看過去,被話裡的小姐挑起了興趣。
眾所周知,葉懷南沒有女人,這小子潔癖,二十五了還沒成婚,有人猜他下麵那根東西有點問題,曾經試過送女人一探究竟,但人家不領情,而且還把送禮的人打了一頓。
頤州葉四少的槍杆子最硬,沒人再敢往槍口上碰。如今聽到葉府有女人,一個個都豎起耳朵,恨不得副官嘴裡能多吐出幾句。
葉懷南瞪過去,嫌副官多嘴,轉眸見滿桌人全往自己身上盯,一時不太自在,悶聲道:“家裡的侄女。”
眾人一聽是親戚,八卦的心滅掉大半。有人笑問:“四少,您這侄女多大了,許親沒有?誰要能攀上您這門親事,那可真是家裡燒高香,回頭我就讓家裡幾個小子捋順條了,您瞧瞧有沒有能看上眼的?”
葉懷南捏著手裡的雪茄,彈鋼琴似的彈了幾下下,煙灰點點往下落,沾到軍靴上。
立馬就有人上前討好地彎腰擦拭,他看都不看一眼,緩緩吐出細白的煙圈,道:“我侄女還小,過兩年再看。”
回去的時候,車從大門行駛進去,在噴泉旁停下。他下車,張媽照例帶著傭人迎來,接過他的披風,道:“廚房煲著雞湯,小姐讓備下的,四少要是餓了,我這就去端來。”
他驚訝於她在葉家的如魚得水,連張媽都心甘情願被她使喚。
這時候回過神,發覺她的不起眼,或許隻是他一廂情願而已。
他示意自己在外吃過,不必麻煩。說著話,一腳踏入屋裡。
瞬間燈火通明,少女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冒出,歡喜地湊上來,甜甜喚一句:“小四叔,你回來啦。”
壁燈剛好指向兩點,咚咚塑料鳥跳出來報時。
葉懷南掩住眸底的驚訝,點點頭,餘光從她身上掠過。
她穿著半新不舊的白色荷葉邊真絲睡袍,外麵披了件外衣,沉沉烏黑的頭發披散肩後,洋娃娃精致的五官透著幾分通宵的困倦,此時見了他,眼裡的倦怠瞬時化成安心。
不得不說,除了拿工資的傭人,家裡有個其他的人等自己,回來時心裡頭確實是暖的。葉懷南往裡走,“這個點了,還不睡?”
她跟過去,從張媽遞來的熱水盆起揉起毛巾,動作自然,擰乾了水,折疊成半遞到他跟前:“我習慣了。”
她說的習慣,當然不是說晚睡。每晚她都會等他回來,他也習慣了。隻是今天等到這麼晚,倒是出乎意料。
溫熱的毛巾貼在臉上,每個毛孔都透著舒服。所有的煩悶都化作水汽,被毛巾輕輕一揩,全都消失不見。
他將毛巾丟進盆裡,抬眸望見她仍在旁邊站著,知道她肯定有話要說,猶豫半晌,最終還是問出聲:“怎麼了?”
她說:“明天我想重新回學校上學。”
葉懷南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