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清和心煩意冗。
他不習慣這樣的霍德音。
先是在宮裡時拜見太上皇的語出驚人, 再是一反常態的留宿宮中半月, 如今回府,她竟對他不聞不問。
他猶豫幾日,終是忍不住邁進她的院子。
自她嫁入王府,他一次都沒有主動來過這裡。剛到院門口,就看見一個侍女穿著的人正在和人爭執。
“這盆水我來端,我去伺候姐姐。”
小丫鬟為難:“不,不能這樣, 王妃有過交待, 凡是起居衣食, 一律不讓二小姐插手。二小姐實在閒得無聊,就掃掃院子罷。”
崔清和走近了才發現, 拿著掃帚的侍女竟是霍靈羽。她挽起青絲做雙髻,身上一襲粗布衫, 失魂落魄地掃院子。
崔清和驚訝道:“靈羽?你這是做什麼?”
靈羽抬頭見到是他, 無驚無喜,全無從前的殷勤,淡淡道:“我自願做姐姐的侍女伺候她。”
崔清和一聽,當即上前奪過她手裡的掃帚,道:“你怎能做這樣的事?成何體統。”
他的好意並未得到感激,相反,靈羽聽了他的話, 很不高興,急急地重新撿起掃帚, “要你管,我樂意。”她想到什麼,神情凶狠,褪儘柔弱,同他道:“你不要自以為是地去姐姐麵前提起我的事,我不需要,你彆再連累我,聽懂了嗎?”
哪裡有半點平日裡乖巧討好的姿態。崔清和倒吸一口冷氣,往後退半步,嚼著她的話,問:“連累?你這是什麼意思。”
靈羽恨恨地看過去。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她就滿肚子氣。
“如果不是那天你同彆人提起我的親事,我怎會慌張至極想要靠近你,不靠近你,也就不會有後麵這些破事,崔清和,一切都是你的錯。”
崔清和看著眼前神情扭曲的少女,完全無法將其與印象中貼心嬌俏的霍靈羽聯係起來。
多日來的煩悶埋在胸膛,幾乎要讓人窒息,他忍不住卸下平日的謙和,怒道:“你還好意思提起舊事,公然勾引姐夫你很有理?我憐你孤苦伶仃,又見你姐姐那樣愛護你,所以才對你百般退讓,如今倒好,你自己做出的事,竟怪到我頭上。”
靈羽瞪著他,破罐子破摔,譏笑:“你要不是我姐夫,我會看得上你?再說了,你有讓我得手嗎?我在你身上,不但沒有得到回報,而且還差點因此失去姐姐,想想我就覺得委屈。”
說完,少女捧麵而泣。
就是這個男人,破壞她的一切,而且還害她現在失去姐姐的信任。
從前她是家中最不起眼的庶女,她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所有人都不喜歡她,隻有姐姐願意同她講話。可是姐姐太優秀,身邊總是圍了許多人,等到寐城一戰後,老天爺終於聽見她的心聲,姐姐身邊,隻剩她一人了。
她得償所願能與姐姐相依為命。但命運弄人,崔清和出現了。
姐姐有了心愛的男人,她注定將成為累贅負擔。
女人大多都是這樣,有了丈夫就奉出所有的愛,等有孩子後,更了不得,連自己的生命都能奉出。
她不希望姐姐活成這樣。
她的德音姐姐,應該活成天底下最耀眼的明珠。
少女抬起嫩白的臉,目光觸及跟前麵如冠玉的崔清和。褪下所有不必要的偽裝,她的視線又冷又冰,像是要將他凍僵。
崔清和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又氣又笑:“你委屈什麼?小姑娘家家的,哪來的這麼多心思,罷,我不同你說,再說下去,指不定你連恨死我這種話都能說出來。”
少女皺緊眉頭,輕吐一句:“恨你?你配讓我恨嗎?”
說完,她重新拿起掃帚往樹下清理落葉,再不看他一眼。
崔清和氣得腦門疼,在原地站了許久,長歎一口氣,整理好儀容,轉身朝屋裡去。
院裡的一切皆被南姒看在眼裡,她不急不忙地將步搖重新插入鬢邊,攏了茶盞,靜候崔清和的到來。
崔清和伸手撩開珠簾,上一次邁進霍德音的屋裡,還是半年前。
他掃量屋裡的擺設,與半年前大相徑庭。
她為了討好他,特意打聽他的愛好,滿屋子全掛上他喜歡的字畫古董,這一招確實有用。
剛開始她邀他,他偶爾也會到她屋裡坐坐,後來漸漸地沒了興趣,她再如何邀,他十回裡也就應上一回。
如今環視一圈,屋裡哪裡還有舊物的影子,全是奢侈新奇的物件,大概都是太上皇賞的。
朦朧的絲質屏風後,她瞧見他,卻沒有起身來迎。
崔清和咳了咳,繞過屏風,端得滿臉清冷,問:“我來要個交待。”
她懶懶地倚在榻圍,放下茶盞,手肘撐在小幾上,“你要什麼交待?”
他也不知自己要什麼交待,隻是覺得哪裡不對,她讓他不安。
他坐下來,揀了借口往外丟:“那天你在宮裡向母親要男寵,是為何意?霍德音,你若想和離,我便給你一紙休書,不要這樣羞辱人。”
她轉過眸子,斜睨他:“我為何要同你和離?”
崔清和詫異地發現自己聽到她的答案時,竟然莫名地鬆口氣。
他沒少提過和離的事,以往心中不愉快時,拿來激她,有恃無恐。剛才卻著實緊張了一把。
他不應該在意她的。
“那你最好解釋清楚。”
德音伸出細長的手指,示意他往跟前來。
他遲疑數秒,而後俯下身。
她湊到他耳朵邊,牽唇淺笑,“崔清和,守好你的本分,能做我霍德音名義上的夫君,已是你三生之幸,不要得寸進尺,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一個小小的代王,哪來的底氣朝我討要解釋?”
崔清和陡然一驚,“你……”
她往後一靠,目光裡透出睥睨眾生的高傲,“怎麼,不服氣?”
他臉色煞白,試圖從她神情裡摳出愛意,“霍德音,你這是什麼意思?當初的賜婚,可是你死纏爛打求來的。”
她笑起來,“那又如何?當初你要是不願意,完全可以一頭撞死,何必裝出一副被強迫的姿態娶我回來?”
他掐緊十指,不敢相信地瞪向她:“你說什麼?”
她不耐煩:“我話說得不清楚嗎?你這人怎麼這般無趣?出去吧,和你說話我累得慌。”
崔清和氣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他顫著手指她:“好哇,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我就知道這才是你的真麵目,今日你自己說過的話自己記清楚,不要返過來又拿你虛偽的愛慕惡心人。”
她懶得理他:“滾出去。”
崔清和差點氣絕身亡,他喘著氣,扶住屏風,好不容易緩過來,咬牙切齒地盯看她數秒後,這才甩袖離去。
通靈玉飄出來,問:“主人,你彆忘了,宿主的心願之一是讓崔清和愛上自己。”
南姒道:“我知道,你彆急,過兩天你再看他的好感值。”
過了五日,通靈玉驚奇地發現崔清和的好感值果然慢慢回升。
“這種就叫賤胚子。彆人越對他好,他越覺得不踏實,他一個備受冷落的皇子,從小生活在勾心鬥角的腥風血雨裡,哪裡會有健全的人格?提心吊膽了一輩子,忽然天上掉餡餅,這餡餅還直往他嘴邊送,你說,他敢放心吃嗎?”
通靈玉點點頭:“主人說的有道理。”
南姒:“不管他,他好感值再高,對我而言,也沒什麼用處,我又不能吃他。”
通靈玉:“主人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南姒笑道:“自然是瞧瞧建康城內年輕美貌的男子。”
德音郡主重新出現在貴族男女的視野裡,她不再像過去那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是恢複嫁人前的風采,出席各種場合。她備受太上皇寵愛,又生得一副好模樣,家世人品樣樣出眾,很快,城內出現新的風潮,眾人皆以追隨德音郡主的妝容衣飾為美。
她的一舉一動萬眾矚目,一次早起接見外客時,眼下不小心蹭上的一點胭脂,被人瞧了去,第二日城內立即興起新妝麵,並起名為“花醉”。
代王府越來越熱鬨,成堆的人跑來想要得見德音一麵,由於她從不在人前提及代王,眾人與她相處,時常忘記她是個已婚女子,代王毫無存在感。
王府不再是崔清和的王府,而是她霍德音的府邸。
甚至有一次,崔清和與一新調任上來的官員閒聊,走至王府前,官員指著代王府道:“喲,王爺住這裡呐,這可是德音郡主的住所……”
話未說完,崔清和麵色鐵青。
不知從什麼開始,他這個丈夫,竟淪落至如斯狼狽地步。人們仿佛不再記得,霍德音,先是他崔清和的代王妃,而後才是郡主。
他們喚她“德音郡主”而不是“代王妃”。
崔清和覺得糟心極了。
整個王府與他有同等心情的,隻有霍靈羽。
所以當蕭帝的旨意下達時,這兩人幾乎同時跳起來。
崔清和眼皮直跳,望著跪了一地的俊美素衣男子,瞠目結舌。
那日霍德音的玩笑話,竟被當了真。十幾個男子,全是太上皇精心挑選的男寵。
崔清和不敢置信地看向德音,青筋暴露,怒斥:“不準接旨!”
德音笑盈盈伸出手接過明黃的懿旨,同小黃門道:“麻煩大人回去同姨母說,我很喜歡她送來的禮物,過兩天便親自進宮謝她。”
崔清和作勢就要上前,“霍德音!”
不等他挨近,她猛地回頭一個眼神。
崔清和一怔,往後退兩步。
這時候他才清楚地意識到,他在她跟前,根本毫無籌碼。
以前的一切,不過是他仗著她喜歡而已。
送走小黃門,德音開始細細欣賞她的男寵們,讓他們一個個上前跪拜。
上手一摸,細皮嫩肉,各式各樣的都有。
霍靈羽怔怔地看著她,問:“姐姐,這些人你都要喜歡嗎?”
德音語氣隨意,“不一定,看他們各自的本事了。”
男子們得了話,紛紛討好,像一群乖巧的貓咪。
德音被逗笑,皓腕微伸,修長的手指剛要碰到男子俊秀的臉,忽然旁邊崔清和將人推開,“霍德音,我警告你,不要太過分!”
德音指著崔清和,同地上跪著的男人們道:“還不見過王爺,以後你們在府裡生活,免不得要向他請安問好。”
男人們齊聲喊道:“見過代王爺。”
崔清和拉起他們,“滾,都給本王滾出去!”
他狼狽至極,將人全趕出去,回頭望見德音唇間含笑,俏俏嗑著瓜子,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崔清和怏怏坐下來。
“今晚我要留宿,你讓人準備一下。”
她輕輕往前一吐,吐出的瓜子殼正好黏在他眉間。
“不行。”
乾淨利落,拒絕得理直氣壯。
崔清和一急,“你到底要怎樣,要是為了靈羽的事,我給你磕頭賠罪還不行嗎?”
她來了興趣,往地上一指:“那你先磕個頭我瞧瞧。”
崔清和愣住。
許久,他意識到她是認真的,終是起身,撩起袍子,緩緩往地上跪去。
冰涼的地磚,頭磕上去,一下又一下,寒得令人渾身發抖。
磕完了,抬頭望見她眼底無情笑意。
她說:“崔清和,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清醒點,我不愛你了。”
像是被雷劈中,崔清和跪在地上遲遲未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