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忠心。”
不是對她的忠心。
而是對睿宗帝的。
她要他,忠心耿耿地輔佐她的帝王。
胸前裡泛起排天倒海的辛酸,短暫的怔忪後,他沉聲應下:“好。”
……
入夏的時候,蕭帝的病情愈發嚴重,熬至秋分,終是熬不過去,不過幾天的功夫,眨眼便要油儘燈枯。
南姒反複翻看宿主的記憶,最終忍不住問通靈玉:“按道理,她應該還有兩年壽命。”
蕭帝對她極好,宿主身體產生的情緒偶爾也會影響她,雖然隻是一時的感動,但她依舊有些不忍心。
通靈玉道:“事情不會一成不變,你改變了宿主原本的命,其他不相乾的事情偶爾也會隨之而改變。蕭帝本就身有舊疾,在宿主那一世,之所以能多活幾年,是因為她心有所憂強撐著一口氣想將事情做完再走。”
南姒默不作聲。
她知道,蕭帝已經心無牽掛。
這一年來,蕭帝將朝政徹底交到睿宗帝手裡,完全退隱,每日裡尋歡作樂,也不再為她的事操勞。
她總是對她說:“我這一生,享儘榮華富貴,登頂權力巔峰,不管後世如何作評,我都甚覺滿意。等死後入地府見到閻羅王,我定要向他鞠三躬,以謝他予我坎坷命運,使得種種艱難,成就我輝煌人生。待下世再生為人,我仍不懼他天降苦難,我定要比這一世活得更為痛快,攪他個天翻地覆雞犬不寧。”
蕭帝仙逝那天,德音和睿宗帝在跟前守候。
她低聲喚睿宗帝的名字:“空齡。”
睿宗帝湊過去。
蕭帝道:“你照顧好你阿音,不要讓她受到任何人的欺負。”她又喊德音的名字:“阿音。”
德音握住她的手。
蕭帝:“你和空齡的事,我都知道,你怕我起疑心,所以從不肯告訴我,傻孩子,姨母想的,從來都隻是你的幸福,你不是我的女兒,卻勝似我的親女兒,天底下哪有做母親的會防備自己最愛的女兒?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
她使儘最後一絲力氣將德音的手和空齡的手握在一起,“你們,好好的。”
豐慶七年,一代傳奇女帝駕崩,舉國痛哀居喪。
諸王回國都建康奔喪,蠢蠢欲動,各方虎視眈眈。
早在蕭帝駕崩之前,德音就提醒睿宗帝布好各地城防,國喪期間,最易動蕩作亂。
嚴防布陣下,大部分人望而卻步,形勢未起便已被壓下去,然而總會有幾個亡命之徒。
崔清和反了。
他領著他東拚西湊的兩萬起義軍,以奔喪為借口,直逼建康城。
眾人始料未及。大家都沒想到,第一個趁亂造反的,竟是當年狼狽被逐的代王。
他哪來的勇氣和膽子?
睿宗帝並不放在心上,以崔清和的軍隊,未過渭水便會被掃蕩乾淨,他的九哥,根本連建康城的牆都摸不到。
崔清和送來的戰書裡,點名讓昔日的霍家女將霍德音迎戰。
睿宗帝將其當笑話講給德音聽,沒想到德音竟應下了。
他不樂意:“隨意派一兩個武臣就能將其壓製,何必你親自出馬。”
德音接過他手裡崔清和的戰書,“他一心求死,我怎能不滿足他的心願?”
睿宗帝攔不住,翌日德音便領軍出發。
高高的馬背上,她一身鎧甲英姿颯爽,崔空齡抬頭仰望,仿佛回到當年寐城的時光。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再躲起來,而是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叮囑:“表姐,朕等你回來。”
德音笑了笑,駕馬離去。
兩軍對陣,崔清和奪了一方小城池作為駐紮點。
兵臨城下,不等德音喊話,崔清和已經打開城門。
他縱馬而來,滿臉滄桑,兩年的時候,似乎一下子蒼老二十歲,她差點沒能認出他。
他寒暄得不像是在對戰,而是在和舊友問好:“許久不見,你終於肯來見我。”
德音未有回應。
崔清和笑著打量她,道:“原來你穿鎧甲也一樣好看,霍靈羽果然沒騙我。”
德音冷漠道:“崔清和,你若投降,可保性命,我隻問一次,降還是不降?”
崔清和搖頭:“不降。”
她一愣,“你孤身一人出城,我現在就可擒住你。”
崔清和道:“我知道。”他停頓半秒,問:“士兵無辜,可否留他們一命?”
德音唇角緊閉。
崔清和笑道:“罷,我不讓你為難。”
良久,德音看向他,問:“何必送死,值得嗎?”
“值得。”崔清和躍下馬,每走一步便將身上利器扔掉,最後連外衣都褪去,他離她隻有幾步之遙。
將領作勢就要攔截,德音揮手:“退下。”
她縱身一躍,與他相隔而望。
崔清和唇角帶笑,凝視她:“動手吧。”
他是真的一心求死,甚至張開手臂迎接她。
城牆後兵將怒吼,為領將的主動送死而感到憤慨。千裡之行,血肉拚搏,倒頭來竟隻為一死。
她說:“你聽,你的士兵們都在罵你。”
崔清和:“我聽到了。”
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她將劍刺進崔清和的身體。他迎著劍朝她邁進,直到徹底被劍貫穿身體,他終於停下腳步。
“阿音,若有來生,能再給我個機會嗎?”
德音放開劍柄,丟下兩個字:“不能。”
崔清和再無力支撐,緩緩倒下來,他半跪著,望她決絕離去的背影,忽地揚起唇角,笑容慘淡,眼淚奪眶。
他想起新婚那夜德音悄悄遞給他的書箋。
她羞澀著臉同他念上麵的兩句詩。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恩愛。
兩不疑。
他終是錯負了她。
……
這一場猶如兒戲般的戰事很快平息下來,不費一兵一卒,成功取得勝利。入城的時候,德音在崔清和下榻的府邸找到霍靈羽。
她虛弱地躺在床上,含淚喊她:“姐姐,我是在做夢嗎,你竟真的來看我。”
斷魂丹藥期已到,德音曾提前給她寄過解藥。但看她如今這樣,應該沒有服下解藥。
“為什麼不吃解藥?”德音想了想,終是伸出手回應霍靈羽懸在半空的手。
靈羽握了她的手攬在懷裡,眼淚涕泗滂沱:“我吃不吃解藥,又有什麼區彆。”
德音皺眉,“難道你和崔清和一樣,一心求死?”
靈羽笑道:“沒有姐姐,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少女張著一雙水亮的淚眼,怔怔道:“我知道你不是我姐姐。”
德音一愣。
少女繼續道:“我從小仰仗著姐姐而活,她臉上每一個細小的神情我都了如指掌,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我甚至比她自己更了解她。自從你拿出毒-藥讓我吃下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德音姐姐。”
南姒沒有否認,她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被人認出來,霍靈羽是第一個。
少女就要死了,她沒有後顧之憂。
“既然認出來,為什麼還要吃下斷魂丹?”
少女將臉貼過去,以懇求的姿勢艱難地挪到南姒懷裡。
她想要一個擁抱。
南姒猶豫片刻,最終滿足少女的心願,將她攬入懷中。
少女臉上揚起久違的明媚笑容,“我不知道我的德音姐姐去哪了,有時候我覺得你是她,卻又不是她,我很害怕,我怕要是殺了你,我的德音姐姐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說著話,咳出血來,殷紅的血染紅少女蒼白的唇角。
大概意識到自己時間不多,少女強撐著爬起來,她顫抖地伸出手想要撫摸南姒的臉。
南姒往後一避。
霍靈羽苦澀笑道:“真好,我的德音姐姐,就該活成你這樣。”
南姒扶著她重新躺回去。
少女問:“我死後,能見到姐姐嗎?”
南姒:“能。”
少女笑著咽下最後一口氣。
離開屋子後,南姒想起什麼,問通靈玉:“這個世界的劫點是什麼?”
通靈玉道:“霍靈羽。”
南姒想起少女死前悲傷渴望的神情,問:“在我之前,有多少任務者跪在霍靈羽身上?”
通靈玉道:“毫無例外,全被反殺。”
南姒一怔。
她沒有繼續問下去。
通靈玉卻忍不住補充道:“或許是主人最像她想象中的霍德音,所以她才沒有下手。”
南姒淡淡地“嗯”一聲。
……
勝仗而歸,隊伍裡卻沒有領軍。
德音給睿宗帝寫信道,說她將雲遊四方,不定時歸來。
睿宗帝立即派人去尋,卻哪裡還有德音的身影。
通靈玉問:“主人是否早在一開始就想好借這次的戰事離開皇宮?”
德音一身男裝,風流倜儻,笑道:“要想實現宿主的第三個心願,自然不能永遠被囚在皇宮,天大地大,看儘萬裡山河才算得上真正的恣意人生。”
通靈玉想起皇宮裡的睿宗帝,惋惜:“那崔空齡呢?”
德音撩袍往花船上而去,“我又不是不回去,等個兩三年,我自然會回去,況且我答應他,每個月都會給他寫信。如今朝政已穩,有蕭澤看著,出不了什麼岔子。”
船上花枝招展的女子們扭著腰肢上前問,“公子好生俊俏,不知尊姓大名?”
德音施施然揖手作禮。
翩翩公子,玉樹臨風。
她颯朗一笑:“在下霍齡音。”
——《君生我未生》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