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道:“怎麼將軍覺得我會拖你的後腿?”
賀煊微怔,“當然不會。”
莫尹笑笑,“那將軍為何不允?”
他輕聲細語,目光卻似有探究之意。
這三年來,邊境打了許多勝仗,賀煊從未將莫尹的名字放在請功的戰報中,為何這般,賀煊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當然他絕不是故意排擠莫尹,不想叫莫尹出頭,也或許他知道為何,隻是不願去想罷了。
賀煊一時沉吟,麵上神情若有所思。
“將軍。”
莫尹又催了一聲,“帶上我吧,我隻是想回去看看。”
賀煊同意了,他不僅同意讓莫尹隨行,也同意莫尹親率三千熒惑隨軍。
帳內,莫尹翹起雙腿擱在書桌上,喝著從賀煊那贏來的酒。
這個世界,他待了五年。
從初入世界那一刻,便是漫天的雪,冰冷的痛,時間點點過去,那般真切的感受都好似已漸漸模糊。
然而今日朝中急信,“山城”二字方入眼中,瞬間所有的記憶就全部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這個世界和第一個世界還不一樣,他在這個世界裡是從嬰孩開始體驗了“莫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邊境的日子很快活。
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快活,這是屬於自然人莫尹的意識、自然人莫尹的一絲精神力和非自然人莫尹身體的快活。
複雜又綜合。
快活是,那麼仇怨呢?
莫尹輕抿了口酒,手掌輕輕放在胸口。
他更深地體驗到了除世界崩壞以外的快樂,那些與他本體無關的仇怨同樣的也讓他感覺到了不爽。
賀煊就是從山城平叛發跡的,而他是從山城叛亂墜落的。
也許是這個世界在提醒他,一切這才拉開序幕。
想想他起初投軍的緣由,也該是時候回去了。
莫尹喝完了酒囊裡最後的一滴酒,隨手將酒囊向後一擲,仰躺到榻上,雙眼靜靜地看著帳頂。
也許,那也一樣還是能給他帶來快樂呢?
*
接到聖旨之後,賀煊正式點兵前往山城,他一共帶了五萬人,外稱二十萬,帶兵打仗誰也不會傻得把實際兵力往外報,但這次他的確帶了精銳的親衛,加上三千熒惑騎兵,絕不算少,熒惑軍個個都是與驍勇的蠻子在戰場上拚殺過來能夠以一當十的,要對付那些叛亂的反賊,簡直易如反掌。
軍隊開拔,在邊境待了許久的兵士們都有些興奮,從邊境千萬山城,軍隊一路士氣高漲,原本需要兩個多月的路程僅僅花了一個多月軍隊便達到了山城。
山城太守早已恭候多時,見到率領大軍的賀煊險些老淚縱橫。
“將軍,您可算來了!”
山城太守彎腰向賀煊行禮,賀煊下馬扶住了人,山城太守便喋喋不休地將山城如今的形勢交代了一遍,其實他所說的賀煊大部分都已知曉,親衛隊中有一批人充當了探子,已提前來到了山城,將山城所有的情況都排摸清晰了。
這次山城叛亂之所以比上次要更棘手,範圍更廣,人數也更多,領頭的已經在山中自立為王,自封為“山城王”,在賀煊帶兵行軍前往山城的這段日子,叛軍數量也增加到了兩萬。
賀煊在城內駐紮,將太守府作為臨時的指揮所。
方才山城太守出來迎接賀煊時,莫尹一直未曾露麵,等到入了太守府後才現身,府內府外已全換上了軍中守衛。
莫尹住在賀煊隔壁廂房,周勇仍然是貼身伺候,他在莫尹身邊久了,即便莫尹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他有時也能對莫尹的情緒感知一二,他感覺到自邊境開拔之後,莫尹周身的氣息似乎變得越來越冰冷,仿佛回到了他剛來到莫尹身邊伺候那時。
周勇打了熱水讓莫尹洗塵,莫尹正在洗臉時,賀煊來了。
賀煊隻除了鎧甲,看上去還是滿麵風塵,連臉都沒洗的模樣。
“將軍。”莫尹招呼了一聲,輕彈了彈指尖的水珠,周勇遞上帕子,莫尹擦完手將帕子遞給周勇使了個眼色,周勇立刻識相地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賀煊撩袍坐下。
“將軍預備何時進山平亂?”
“就這兩日。”
探子早已將山內情況悉數摸清,說是有兩萬反賊,真正能稱得上有戰鬥力的不過幾千人,實在是朝中無人,才會久攻不下。
莫尹道:“五年前,將軍首戰似乎就是在山城。”
賀煊“嗯”了一聲,手指摩挲著桌上的茶杯,“也是平叛。”
莫尹在他身邊坐下,“此地多亂,辛苦將軍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都是分內的事,談不上辛苦,”賀煊道,“你要同去?還是留在府中?”
“將軍的意思呢?”莫尹道。
賀煊挑眉,“我這不是來問你的意思麼?”
莫尹笑了笑,“問我的意思,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出一份力。”
賀煊點頭,“明日白天休整。”他抬眸看向莫尹,莫尹立即心領神會,“天黑夜襲?”
賀煊眼睛亮了亮,他就知道莫尹與他心意相通。
“不錯,山城地勢險峻,騎兵強攻是下策,不如趁其不備,夜間偷襲。”
莫尹一麵聽一麵微微點頭,“那些反賊絕想不到我們會這般迅速地發起進攻,也不會想到我們敢趁夜上山,更想不到……”莫尹眼中揚起淡淡笑意,“堂堂大將軍還會搞偷襲。”
賀煊勾了勾唇角,“兵不厭詐。”
以最小的代價去贏得最大的勝利,有何不可?
賀煊收起了笑意,麵色微沉道:“我們的每個士兵都曾是百姓,所謂反賊,也曾是百姓,我希望儘量將傷亡減到最小。”
“將軍仁厚,不過造反可是誅九族的重罪,即便將軍你肯饒他們性命,恐怕他們也活不得了。”
“那些個什麼山城王自是沒有活命的機會,其餘一些隻不過跟著混口飯吃,把人全殺光了,才是真正的官逼民反,到時我自會向聖上陳情,請聖上開恩。”
莫尹靜靜凝視著賀煊,道:“將軍不怕聖上一怒之下遷怒於你?”
賀煊神色淡然,“即便聖上發怒,我亦會據理力爭。”
莫尹端了茶碗抿了一口,現下朝中能打仗的就剩賀煊,當今聖上隻要不是個瘋子,就不可能處置賀煊。
“將軍高義,子規佩服。”
賀煊看向他,“今夜早些歇息,”他站起身,“你一路臉色都不大好。”關懷之語也隻能點到為止,再多,就過了。
莫尹起身送他,“將軍也是。”
門關上,莫尹手掌搭在冰冷的門框上,他微微垂首,順下的睫毛下目光幽靜,思緒凝了片刻,抬眼,眸中涼如月色。
事既從山城起,那便以山城畢吧。
且看風再起時,會刮到誰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