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石且行被貶至荷台任通判,一乾人等輕則罰俸重則遭貶,自嚴黨後,盛極一時的桐峰黨也隨之氣焰大減,漸漸偃旗息鼓起來。
春日桃花盛開之時,禦花園內爭奇鬥豔,皇帝卻是有些意興闌珊,“子規,這世上是不是人人都懷有私心?朕不過要他們忠心,怎麼就這麼難?”
“天子心懷天下,臣等卻隻是俗人,石大人兒女眾多,難免要多為他們考慮。”
皇帝笑了笑,“說起兒女,子規你也已是而立之年了,怎麼後院裡連個貼心人都沒有?朕瞧著趙謙明的嫡女不錯,你覺著呢?”
莫尹拱了拱手,輕咳了一聲,“微臣慚愧,身體從前落了病根,一向欠佳,”他微一抬臉,蒼白的麵上笑容淡淡,“殘破之軀能回到京中再為聖上效勞已是萬幸,不敢高攀京中貴女。”
“朕不是派禦醫為你調理了麼?你這身體怎麼還是不見起色?是不是那幫老東西不儘心?”
“聖上莫怪禦醫,”莫尹笑容微苦,“臣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皇帝輕歎了口氣,拍了拍莫尹的胳膊,“你啊……”袖子垂下,明黃靴子提起,皇帝一麵向前走一麵道,“大理寺、刑部、禦史台各有各的弊病,朕想著還是找些身邊貼心體己的人幫朕多留心朝臣的動向,子規,你在邊境是訓練過軍隊的,來幫朕掌掌眼吧。”
躬下的身子依舊恭敬而平穩,“微臣領旨。”
宮門口,周勇早已等候多時,見莫尹出來,立刻替他披上大氅,送上手爐。
莫尹入車內,冰涼的手捧著手爐才感覺到一絲暖意,他輕咳了一聲,牽扯出肺腑中絲絲縷縷的刺痛感。
“大人,”周勇在前頭趕馬,低聲道,“信您要過目嗎?”
“拿來吧。”
“在您左手邊的匣子裡。”
莫尹打開匣子,裡頭是一封還未漆的信,他瀏覽完畢,道:“陳叢的措辭倒是越發謹慎了。”
“如今朝堂之上,還有誰敢議論大人?”周勇語氣頗為驕傲道。
莫尹不置可否,將信放了回去。
賀煊一直在關注著他,每月雷打不動地要陳叢寄信過去打聽他的近況。
是記恨他利用他又將他一腳踢開?還是因為旁的……
馬車輕輕搖晃,莫尹抱著手爐在胸前,下巴墊在上頭,深吸了口熱氣。
已是陽春三月的季節,可他還是手腳冰涼,肺腑間時常刺痛,尤其是到了晚上,咳得他幾乎無法入眠,麵上病容愈顯。禦醫來把過幾次脈,用詞都大同小異,身體虧損太重,隻能仔細調理著。
當年在刑部過的八次堂,流放路上所受的折磨都對這具身體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在邊境的這幾年他在戰場上搏殺,對這具身體同樣也造成了一定的損傷,如果不是有那麼一絲精神力的支撐,或許這具身體早已油儘燈枯了。
胸口傳來一陣血氣湧動,莫尹重重地咳了兩聲,周勇在前頭趕馬,聽到了莫尹壓抑的咳聲,眉頭不由微微皺起。
在京師的這一年,軍師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旁人或許了解的不深刻,他是貼身伺候的,能尤其直觀地感覺到莫尹的變化,每日三餐吃得比從前少了許多,也畏寒了許多,本就蒼白的麵上總是一臉病容,身子這般不好,偏還在京中能籌謀策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攪得朝堂上滿城風雨,自己卻是片葉不沾身,獨得聖上寵幸。
無論在邊境軍中,還是京師朝堂,周勇都覺得莫尹像是在雲端的神仙人物一般,這世上真的有軍師做不到的事嗎?
馬車到了,莫尹下車,對周勇道:“將信寄出去吧。”
周勇應了聲“是”,他目送著莫尹進入府中,驀然的替莫尹感到些許孤寂。
整個京城如今無人再敢招惹他們軍師了,可真正關心軍師的卻隻在千裡之外那輕如鴻毛的一封信件……
每月中旬,賀煊都會收到京中來信,從一月一月的書信中,他得知莫尹已從戶部尚書升任樞密使,位同副相,執掌禦令處,信下備注解釋了下禦令處乃是聖上新設,獨立於三司之外,由莫尹統領,直接向皇帝負責,權力很大,可以先斬後奏。
收起信件,賀煊轉身回到篝火處,與兵士們一齊飲酒。
酒喝了半晌,有人突然道:“將軍,軍師到底去哪了?”
山城叛亂時,他們是留在邊境的,對所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熒惑軍人自來寡言少語,其餘人也未曾多言,他喝醉了,忍不住想問,他們都很想念那位鬼軍師。
賀煊抿了口酒,道:“成仙了。”
回到帳內,賀煊從武器架上取下那柄寒光閃閃的軟劍,眼眸中深沉如許,燈下興起舞劍,劍影之中,滿腦子都是那個人的身影。
想見他。
想去京城看他。
深深吐出了一口氣,收劍掛好,賀煊凝視著那柄劍。
他有他要實現的抱負,他也有他的。
道不同,隻能如此,遙祝得償所願,各自珍重。
如此時光如流水,眨眼之間,賀煊已離京三年。
三年的時光,好似過得很快,又好似慢得叫人難以忍受,他已至而立,家書一封封地催他回去娶親,賀煊統統沒有回複,也從未離開過邊境。
這日,又有來信。
“將軍,急信——”
賀煊拿著水囊,眉目俊朗之中沉澱著內斂殺氣,“家裡來的?”
“不,是京中急信。”
賀煊神色一凜,扔了水囊奪過信件,拆開一看,眼瞳猛地一縮。
李遠也有點著急了,道:“怎麼了將軍?是軍師出什麼事了嗎?”
手掌攥著信件垂下,賀煊腦海中陣陣轟鳴。
信紙飄落,李遠連忙撿起,卻在瞥見上頭的一行字驚叫起來,“聖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