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還是沒動,賀煊的手掌像個火爐,暖和又堅韌,比湯婆子舒服。
兩人都不動也不說話。
賀煊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邊境,頭頂天空一片蒼茫,入目皆是無邊無際的沙子,沒有皇帝、沒有朝臣、沒有權力鬥爭、沒有,什麼都沒有。
“程武和晨娘去年成親了。”
莫尹輕閉上眼,“是麼。”
“老族長將新族長的位子傳給了晨娘,程武算是入贅了。”
莫尹腦海中浮現出那壯實漢子憨實的笑臉,他微一勾唇,道:“很好。”
“程武向我問起你。”
因為莫尹本就已久不回庸城,所以程武並不知道莫尹其實已經回到了京師,隻當他是太忙碌了,他找來軍營,請李遠幫忙通傳一聲。
“先生他好久沒回城裡瞧瞧了,我和晨娘成親那一日,可否請將軍放他一天假?”
李遠神色古怪,當下未作確切的回應,拱手算是應答,回到帳內,賀煊正在擦拭兵器,聽李遠如此那般說後,他沉默了片刻,道:“知道了。”
李遠一頭霧水,也不知道賀煊這是什麼意思。
到了程武成親那日,賀煊親自去了庸城祝賀,儘管如此,程武沒看到莫尹來,麵上還是難掩失望之色。
“夷蘭邊界又鬨起來了,軍師帶兵去處理了。”賀煊難得說謊,麵皮子繃得很緊。
還是晨娘安慰程武,做足禮數,“先生心裡一定是想著我們的,隻是軍務更為重要,多謝將軍來參加我和程武的婚禮。”
臨走時,程武交給賀煊一壇子酒,“我釀的酒,先生愛喝。”
“他給了你一壇酒,”賀煊道,“就放在你原來的軍帳中。”
莫尹睜開眼睛,他與賀煊在黑暗中視線短兵相接,片刻後,他道:“京中佳釀眾多,那些粗製的酒,你回去喝了還是倒了,都隨你。”
賀煊盯著莫尹的眼睛,那雙眼清冷而鋒利,一點柔軟也無。
“你想以此來打動我?賀藏鋒,你太天真了,你自小被賀氏保護得太好,除了戰場上那點事,你什麼都不懂,你以為那麼些小事就能令我萌生退意?”
莫尹勾了勾唇,“那你為何不退?你所堅持的就必定得堅持到底,我所堅持的就會被輕易動搖?彆忘了,你可從來沒贏過我。”
“大皇子賢德,”賀煊道,“他會是個明君的。”
“那又如何?晨娘性情剛毅,進退有禮,我看她也能做個明君。”
“這江山乃是由當年睿帝一手打下,皇位之事非一族之長,豈可類比兒戲?”
“他當年既能打下彆人的江山,如今我為何不能奪了他的?”
賀煊做夢也沒想過他有一天會心平氣和地與人辯論該不該謀反這件事,他道:“如今天下太平……”
“那是我的功勞。”
賀煊目光掃向他。
“先皇昏庸,彆說你一無所覺。”莫尹淡淡道。
“山城百姓為何而反?蔡世新根本算不上什麼雄才大略的人物,為何能夠一呼百應?”
“那是賑災的官員玩忽職守,貪汙瀆職。”
“禦下不嚴,難道不是皇帝的過失?做皇帝就可以高高在上,官員做得好便是他皇帝的功績,官員做得不好便是聖上遭奸人蒙蔽?這皇帝做得可真舒服,這麼舒服的位子,我也想坐一坐。”
賀煊發覺自己說服不了莫尹。
反而他心中竟隱隱產生了些許動搖。
賀煊放開了握住莫尹的手,背身對著莫尹。
“賀煊,你能做將軍,我能做太師,我們都是各憑本事,既如此,皇位為何不能各憑本事?”
賀煊站立許久,回頭道:“嚴齊當年果真與山城反賊有勾連?”
“當然。”莫尹毫不遲疑道。
賀煊眼睛微微一眨,“那些信件不是你偽造的。”
“不是。”
屋內黑暗而又寂靜。
賀煊凝視了莫尹,“那麼,你真的也從未將我當做朋友?”
這次,莫尹沉默了,他側靠在床上,神態有些悠遠,時間過了太久,久到賀煊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莫尹回答了。
他說:“不是。”
莫尹感覺到屋內仿佛有一瞬溫度都升高了,原來一個人強烈的喜悅也會影響到另一個人,毫無疑問,前兩個問題,莫尹都在撒謊,做反派,撒謊而已,他可以張嘴就來,輕車熟路,趁著賀煊動搖時,伺機給賀煊挖坑。
兵不厭詐,賀煊是戰場上的常勝將軍,應該懂的。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呢?
他是也在說謊嗎?
他可以騙任何人,但有一個人,無論處於何種境地,他永遠也不會騙——那就是他自己。
所以,當賀煊擁上來時,莫尹沒有反抗也沒有躲。
賀煊發覺莫尹比年前城樓告彆時要更瘦了。
或許是因為那時他隔著狐裘感受得並不明確,而如今莫尹隻穿著內衫,他甚至能感覺到莫尹肌膚的溫度,同樣也是微涼的,賀煊將莫尹整個環抱了,以他的溫度溫暖著懷裡這個好像無法自己變得溫暖的人。
前段時日,莫尹還威脅著要將他賀氏滿門斬草除根,他也強硬地說他對他永不會有俯首稱臣這一日。
他們那般劍拔弩張,如同死仇,他們之間隔著謀逆與忠君這一幾乎無可逾越的天塹,也許也還有許多陰謀與謊言……
可賀煊還是將莫尹抱得很緊很小心。
莫尹靠在他懷裡,輕輕咳嗽著,賀煊手掌輕撫了他瘦削的背脊,撈起軟被蓋在莫尹背後,逐漸感覺到莫尹的呼吸變得均勻。
一直等到窗外有天光射入,賀煊才恍然回神,他低下頭,看到莫尹蒼白的臉頰,黑密的睫毛,就靠在他的胸膛,睡得安然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