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拐杖的聲音,國王隻依靠著先天的瘸腿爬了上來,他在樓下時,主教就聞到了他身上酒的味道。
對於國王的深夜來訪,主教難說是預料之中還是意外,他沒有花費心思去猜測這件事,因為他正完全沉浸在對自己的探索當中,在這個世界裡,他很意外地發覺原來他對自己的了解其實是片麵而主觀的,一切都建立在“自然人屬性”的基礎之上,自然人該是怎麼樣的,他就是怎麼樣的,可事實是他在聯盟從來沒見過第二個自然人,真奇怪,他以前竟然從來不覺得,也許是因為自然人都具有強大到排外的領地意識,對所謂“同伴”根本沒有概念……不,這又是“自然人屬性”的想法了。
主教手指撥弄了下頭發,頭發太長了,鑽進了他的脖子,有點癢。
“我……”
國王一開口就意識到自己的嗓子格外沙啞,主教這間不大的房間所能造成的回聲也竟如此巨大,他被自己的聲音給包圍了,為此感到一種孤獨的羞恥。
主教手掌垂下,按住書桌前的椅子,他低著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國王大概能猜測到,那一定是張冷淡至極的臉孔。
他愛他,尊重他,向他獻上赤誠的愛意,他可以接受他不愛他,他是這樣一個天生奇怪的小魔鬼,他對他的踐踏、貶低是出於何種目的,到底是真的那樣想他,還是僅僅隻是以此來刺痛他的心,簡直就像是猜個可怕至極的謎,不管你猜對還是猜錯,最後都得受傷害。
國王也迷茫了,愛一個人就是將自己獻祭過去受人踐踏,他難道是真的要進入宗教的懷抱才能釋懷他這受難般的情感?
“我需要你向我道歉。”國王緩緩道。
主教眉頭微微一挑,“道歉?”
“是的,”國王道,“我需要你的道歉。”
主教笑了笑,他笑得很輕,隨即又正了臉色,極為嚴肅道:“我為什麼要向你道歉呢?憑你國王的身份?”
“憑你對我的汙蔑。”
國王臉龐很紅,脖頸發燙,他聲音不算高,隻是語氣很堅決,“尤金,你需要向我道歉,你知道的,我對你的感情是真摯的,隻這一點,無論如何你也不該汙蔑,所以,你需要道歉。”
主教冷冷道:“我沒有向你祈求你的感情,是你一廂情願,一切都是你自願的,難道是我逼你向我獻媚?哦,”主教譏諷道,“原來這就是你真摯的感情。”主教將‘真摯’兩個字簡直是如同說什麼難聽的詞彙一般不屑地甩出,如果詞語有實質性的力量,那將會是一鞭子抽在國王身上。
“這是兩碼事。”
國王將自己澎湃不已的感情深深地壓製住,“我愛你,我真心實意地愛著你與我需向你獻上我的尊嚴這是完全不相乾的事,真摯的愛並不意味著我在你麵前永遠沒有說話的餘地,尤金,我是愛你,不是要做你的奴隸,我希望能令你快樂,能令你也體會到普通的感情所帶來的溫暖愉悅,如果我希望你這樣,我就不該再用任何卑微之舉來取悅你,那隻會令你滑向更冰冷的深淵……”
“我越卑微,你越高傲,我們之間會變成什麼畸形的關係?這不是一條正確的道路,所以,尤金,我需要你的道歉,如果你肯向正確的道路上邁上一步,就請你正視你對我毫無道理的殘忍。”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和國王、主教、權勢、國家、利益毫不相乾,那隻是純粹的呼喚,是一顆愛著人的心向另一顆被愛著的人的心發出請求,請求他打開心門。
窗戶外冰冷的空氣持續地漫入,主教抬起手臂,緊了緊袖子後抱住自己,他淡淡道:“我拒絕。”
國王說不出是意料之中還是絕望,說不定是兩者混在了一起,那是意料之中的絕望。
“好,”國王的語氣聽上去比主教深沉許多,他將無儘的痛苦吞入咽喉,“那麼,我們的關係就到此結束吧。”
“嗯?”
主教鼻腔裡發出疑問的音節,臉龐轉動了一下,“陛下不想再跟我合作了?”
“我是指……”
國王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主教嘴角揚起的笑容——
好吧,看來主教從來都不認為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沒有關係,又怎麼結束呢?
那句“不是非不愛不可”被他日夜咀嚼過無數遍,在每一次灰心時,都會被他反複拿來品味,被他視作最信奉的教義,然而教義隻是用來教化信眾的武器,根本代表不了什麼。
國王感到一種強烈的幾乎可以和死亡媲美的痛苦,這真難用隻言片語就說清楚,他慢慢上前,主教站在原地,並不閃躲,國王越過了他,沒有觸碰主教,而是伸手關上了窗戶。
“晚安,”國王保持著風度,儘管他深棕色的眼珠已被鮮紅的血絲包圍,濕潤地浸透了淚水,他仍是用最平和的語氣道,“祝您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