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在教堂的林間行走, 布尼爾跟在他的身後。
“你認為他是虔誠的了?”
“我想是的,公爵他經常前往考爾比幫助那些窮人,每周都堅持來教堂做禮拜, 即使患病也不會缺席,他經受過苦難, 如今已投入了上帝的懷抱,決心要將自己的身心都奉獻給主。”
主教笑了笑。
布尼爾看到他的笑容, 也微笑了, “主教, 您會接納他嗎?”
主教繼續靜默地微笑著,沒有回答布尼爾的問題。
晚間時分,夏爾曼親自來教堂拜訪, 他的態度極其謙卑, 吻了主教的手, 又吻了主教衣服的下擺,他向主教懺悔自己從前對權力的渴望與虛榮,對兄弟的不友愛和壞心思,他認認真真地毫無保留地訴說著自己曾犯下的罪過。
“我向主教您認罪,為我童年時失手犯下的過錯和事後懦弱的逃避, 我真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愧……”
夏爾曼發出了哽咽聲, 眼盲的主教靜靜聽著,他看不見夏爾曼眼中閃爍的仇恨憤怒的光芒,然而他的心裡卻對此一清二楚。
夏爾曼的獻殷勤和當初亞度尼斯的諂媚在主教看來是一致的虛偽和幼稚,畢竟在這方麵他才是頂級的行家。
夏爾曼失去了王位的繼承權, 在馬島受了許多折磨,對於養尊處優的王太子來說,馬島俘虜的那段歲月必定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啊, 憤怒的夏爾曼,可憐的夏爾曼,處心積慮想要報複的夏爾曼……
主教嘴角似彎非彎,夏爾曼察覺到主教的態度和他預想中的似乎有些不一樣,也許瞎子在視力上的缺陷會由其他地方來彌補,夏爾曼連忙調整了自己的臉色,在心中催眠自己他的確是在感到羞愧,而不是恨不得直接掐死麵前的人。
“公爵,您不必如此過分苛責自己,每個人都是有罪的,”主教溫和地笑,“你隻是更早地發現了自己的罪,這意味著你能更早地救贖自己。”
夏爾曼逼迫自己用上感激涕零的聲調,像個犯了錯被原諒的孩子一樣為主教的開解欣喜若狂感動不已,然後趁機再次提出想要加入神聖騎士團,然而主教依舊微笑著拒絕了他,理由是他的曆練不夠。
曆練不夠……夏爾曼簡直想罵人,他隻是想冠個名罷了,真是難對付的家夥!
沒有達成目的也不好撕破臉皮,夏爾曼隻能咬著牙表示自己的確還不夠好,但他會堅持努力以達到進入神聖騎士團的標準。
夏爾曼離開了,主教獨自坐著,對夏爾曼剛才的表演既不感到生氣也不怎麼在意,他反倒是覺得夏爾曼的身份、經曆、行為都似乎更像這個世界裡真正的反派。
跳開自然人的限製,再跳開反派的設定,完完全全地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和上個世界那淒慘的開局相比,這個世界裡夏爾曼的存在實在太強烈,令他不得不在心中確定——其實他所謂的反派身份根本就不存在。
夏爾曼看上去也不像是帶著任務進來的同事,大家如果真是同類,他不可能感覺不到,也就是說夏爾曼是這個小世界裡原來就設定有的角色。
既然已經設置好了反派,為什麼聯盟還要多此一舉地送他進入這個小世界?
主教手指在桌麵上來回有節奏地敲著。
係統無法進入小世界,係統對小世界全然無知,聯盟對他的失敗毫無懲罰……所有的疑點彙聚在頭腦中,主教越發覺得有意思起來。
各種猜想在腦海中翻滾,探索真相的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自然人的大腦再次進行更高維度的思考——一向無欲無求的自然人為什麼在經曆這些小世界後變得越來越情感豐富,開始思考一些他從來不會去思考的問題——應該是這些小世界改變了他——這改變到底是無意還是刻意——如果是刻意,那麼是否有誰在推著他去尋找真相?——他想要去探索真相的念頭是屬於他自己的,還是有其他力量在他腦海中設下的暗示?
額頭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身體承受不了太強的精神力對大腦思維的跳躍性的拉扯思考,主教閉上眼睛,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讓那股疼痛漸漸從腦海中褪去。
主教臉色重新恢複了平靜。
即使這世界本有設定,他也不想叫夏爾曼這樣的角色搶去他的風頭。
真相、真相背後的真相、小世界裡的至高之位,他全都要。
主教滿意地點點頭,心情也徹底恢複了平靜,然後腦海中又驟然滑過了國王的姓名,主教點頭的動作頓了頓,嘴角輕抿著向下撇了一下。
*
分裂已久的大陸由萊錫的國王挑起了戰爭,麥斯丁的投降成為了戰爭的序幕,羅克迅速地直接倒向了萊錫,羅克的國王發布聲明,他與麥斯丁、萊錫的國王一致信仰宗教,作為主教的虔誠信徒接受過洗禮與加冕,他們信仰一致,權力由上帝賦予,是合法的君主。
這則聲明極大地刺激了其餘四國的君主,因為亞度尼斯強調了他在宗教上的合法性,結合萊錫主教對其餘大陸宗教的不承認,也就是說他們的君主身份是非法的,可推翻的。
四國君主極其憤怒,在奧斯頓大陸一座中立的小島上會麵商議該如何應對,討論出了幾個措施。
首先要召回神聖騎士團中的本國騎士,要他們退出騎士團作為警告,然後發出聯合聲明,譴責萊錫、麥斯丁、羅克在宗教上的專-製是野蠻粗暴且不合理的,最後要求萊錫放棄這種違背整個大陸意誌的專-製。
然而真正實施時,第一步就困難重重,騎士團們的成員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難以放棄騎士的身份,召不回騎士,聯合聲明也遲遲難以發出,幾位君主總有些細微的不同想法,無法達成共識。
其中一位與尤金主教有過良好接觸的國家在騎士的信件勸說下偷偷邀請了主教過去做客,希望能夠緩和衝突,主教承諾隻要君主願意接受他的加冕,他也會相應地承認對方王位和境內宗教的合法性。
在商談了無數次,各種條件以及和平共處前景的誘惑加碼下,國王妥協了,妥協的國王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將是整個大陸宗教徹底向萊錫傾斜的開端。
四國聯盟被打破的同時,萊錫對剩餘三國中最強大的費迪克發起了戰爭。
費迪克的國王因受到了背叛,暴怒迎戰,這場戰爭足足打了有半年的時間,死傷無數,兩麵僵持的情形下,一直隻是名譽軍團的神聖騎士團站到了萊錫這一邊。
沒有人知道紅衣主教是怎麼說服這些人前往戰場的,銀白色的騎士團們舉著旗幟,帶著他們的呼號——“為上帝而戰”將這場在天平兩端僵持的戰局打破,勝利的天平徹底傾向了萊錫。
而費迪克受到了最大的懲罰,整個境內的宗教都被宣布非法,所有人死後不得上天堂,出生者不得接受洗禮,死亡者不得以教內儀式下葬,所有不合法的神職人員全部剝奪權力,流放馬島。
這樣重大的懲罰令整個費迪克哀鴻遍野,主教花了三年的時間將教義傳遍整個大陸,使得它深入民眾的心靈,卻又將它一氣全拿走,民眾們極為憤怒,對費迪克王室發起了轟轟烈烈的抗議。
其餘兩個國家的民眾們看到費迪克如此慘烈的下場,預先在國內發起了遊行,要國王儘快獲得主教的認可,接受正統的宗教加冕,以免落得像費迪克這樣可怕的下場,國內民眾的倒戈,令兩位國王措手不及,而萊錫卻是不停歇地發動了對兩國的戰爭。
大陸的統一已勢在必行,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萊錫國王蘭德斯無論是在萊錫還是在已承認莰斯堡宗教地位的國家中聲望空前,而比國王更有威嚴的就隻剩下莰斯堡教堂的主教,有傳言,主教將在今年結束前晉升自己為教皇,這已經不是什麼能引起波瀾的大消息,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權力找到了適合它的主人。
即將獲得至高權力的主教比周圍的人都要表現得更平靜,權力不是來自於某個頭銜,他現在所受到的尊重已經和他所想要的地位相匹配了,即使是布尼爾,現在對他說話也畢恭畢敬的,不敢再發表什麼意見。
莰斯堡教堂在幾年的時間裡進行了數次翻修,現在整個教堂的規模比當初大了一倍,教堂內堪稱金碧輝煌,主教所居住的這棟小樓依舊保留了下來,主教的這一行為又被大大讚頌成為簡樸,而主教保留這棟樓的想法很簡單,他隻是不想拆除他而已,僅僅就隻是這樣。
天氣又熱了起來,主教在浴室裡將自己洗滌乾淨,他的頭發一直沒有長,始終維持著這個長度,主教穿著單薄的衣服,手指摩挲著領子裡的十字架,麵上表情平靜。
越接近權力巔峰,他便越覺得無聊。
事實上,這幾年裡,他都覺得日子有些無聊。
他走出去的每一步都能可預見會發生什麼,沒有任何新鮮刺激的地方,在上個小世界裡他已經品嘗過所謂權力的滋味,好吧,他其實對權力沒什麼興趣,隻是覺得這應該屬於他,他是拿自己應得的,能產生什麼多餘的樂趣呢?
蘭德斯……
主教的眼神變得凶狠而冷厲。
很好,這是他見過最沉得住氣的主角,能夠堅持與他冷戰幾年,雙方互不服輸。
這種精神上的對抗倒比所謂的教皇之位更能夠使得他心情起伏。
等他登上了教皇之位,他要將他從皇帝的位置上踢下去——
到時他又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反應?
主教臉上露出有些邪惡的笑容,在這種幻想的敵對中感到心情逐漸變得輕鬆舒暢起來。
“主教。”
門外騎士克製著激動的聲調,“佛瓦爾與盧塞宣布投降了!”
贏得戰爭的君主風塵仆仆地趕往莰斯堡,王都的民眾早已準備好了鮮花與歡呼,蘭德斯那張冰冷的臉終於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騎在馬上向人們揮手致意。
達成誌向的國王在短暫的激動後回歸到了平靜,在王宮內快速沐浴後,叫人來給他剪發刮胡,國王叉著腿坐在椅子上,他上身穿著白色的襯衣,領口墊著毛巾,聽外交官給他朗讀各國發來的祝賀信件。
“他們都在詢問主教是否今年會晉升教皇,您知道的,他們都是忠實的教徒。”
哈倫麵帶微笑,看上去比國王激動多了。
蘭德斯仰著臉,下巴堆滿了白色的泡沫,“我想你說的是忠實的投機者,夠了——”蘭德斯推開了仆人的手,抽出毛巾擦了下巴,下巴光滑的有些空落落的,和他堅忍的心臟一樣……蘭德斯站起了身,甩開那些軟弱的情緒。
“戰爭不是結束,馬上就要談判,”蘭德斯整理領口,披上外套,“先給亞度尼斯回信,叫他來會麵。”
“好的。”
哈倫看著國王整理袖扣,他似笑非笑道:“陛下是打算去見主教了嗎?接下來的談判會議,主教的意見很的確重要呢,這應當是正式會麵吧,需要我先去向主教獲得會麵的許可麼?”
國王掃了外交官一眼,“滾。”
哈倫笑著摸了下鼻子,聳了聳肩,“好吧,看來您是不需要了。”哈倫目送國王拄著拐杖向外走,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後歎了口氣。
足有幾年的時光,國王完全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統一大陸的事業上,哈倫見證了國王的廢寢忘食,日夜不休,同時也旁觀了國王對主教不著痕跡的思念,那很難捕捉,國王有意隱瞞,他也是因為格外留心才發覺國王對主教一直念念不忘。
照理說時間會衝淡一切,但倘若連時間都不能消磨那份情愫,那麼這份感情恐怕任何事物都無法阻擋了。
哈倫一直不理解國王既然如此深愛為什麼不儘力爭取,可在兩人雖從不私下交流見麵卻依舊將一切事都默契地推進後,哈倫猜測兩人或許存在約定,譬如統一大陸後再談私人的事之類,這他有經驗,姑娘們經常為了推托和他進一步發展而找出一些奇怪的借口,但願國王不是那麼回事,哈倫偷笑了一下,認為國王還不至於像他一樣悲慘,未來大陸的皇帝能討得任何人的歡心,就是不知道以後兩人的關係會如何發展……
皇帝與教皇……想想還真是刺激!
“很抱歉,主教不在教堂,”布尼爾給克製著激情的國王澆了盆冷水,“主教接受了夏爾曼公爵的邀請,去他的莊園中做客了。”
“夏爾曼?”
國王臉色微變,怎麼主教又突然和夏爾曼的關係變得那麼親密了……
為了避免自己會忍不住想要再衝動地跑到主教麵前重複兩人爭吵妥協的過往,除了主教的安危之外,國王幾乎屏蔽了所有有關主教的消息。
夜深人靜時,國王也會詰問自己,倘若主教在他們分開的期間愛上了彆的什麼人,有人搶先一步打開了那禁閉的心房,他又該如何是好……
他不是他的,國王在心中道,他可自由地去尋覓所愛,他不是他的,他不能禁錮他。
若真是這樣,他也隻能迎著更大的困難再去追求他的。
對於如何得到主教的心,國王依舊毫無把握,他所能確定的是至少這幾年的時間足可證明他不隻是貪戀他的美貌,也不隻是要他配合他奪取權勢,時間與距離可作為他的證人。
馬車快速地跑動著,國王推開馬車窗戶,讓外麵的風吹進馬車內,上帝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麼緊張,甚至都不再去想他等會兒可能見到他最厭惡的兄長,他的腦海中充滿了被壓得嚴嚴實實的思念,那累積了幾年的情感正亟待噴發……
*
“咖啡還是茶?”夏爾曼輕聲詢問。
“咖啡,謝謝。”
主教來夏爾曼這莊園的次數不多,對於夏爾曼持續的討好,主教心中挺好奇的,這種隱忍不發背後是怎樣的陰謀,叫主教幾乎想要詢問,說不定他還可以幫助參考呢。
夏爾曼輕輕地說著對宗教虔誠的信仰和對國王蘭德斯功績的讚頌,還有主教在形勢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主教靜靜聽著,每次夏爾曼都會進行很長時間的吹捧,然後才會轉入正題,有時是想加入騎士團,有時是想重新接受主教的洗禮,有時是希望主教能為他爭取一片封地,他願意作出任何利益交換。
這些請求,主教全都拒絕了,他每次都把夏爾曼的訴求聽完再拒絕,這令夏爾曼感覺自己被耍弄了。
夏爾曼沒有什麼彆的長處,但很擅長交際,在王都把交際網全重新搭建起來,他本身名聲就不錯,也經常春夏去羅克、麥斯丁去和他們的國王貴族交際,萊錫公爵的身份幫了他許多,蘭德斯的威望讓那些人不敢怠慢他,這也令夏爾曼更心生怨恨。
“有傳言您會升任教皇呢,”夏爾曼微笑,“我想這一定是真的,除了您之外,我想不出這片大陸有誰能勝任。”
“這隻是傳言罷了。”
主教態度平平,等著夏爾曼又會提出什麼請求。
“信仰完成了統一,我想除了教皇之外,應當也會有一位皇帝吧,尊敬的主教,我真好奇哪一位由您加冕的國王最得您的青睞呢?”
主教笑了笑,“難道我青睞誰,誰就能當皇帝嗎?”
“哈哈,您可彆低估自己的影響力,”夏爾曼立即道,“您青睞誰,誰也不能一定當得了這個皇帝,但倘若您不青睞誰,我看那位就什麼也做不了。”
主教漸漸理解了夏爾曼的意思——竟然和他不謀而合。
“幾位君主都擁有虔誠的信仰,說起來也真難抉擇呢,您說是麼?”
主教從鼻腔裡輕輕笑了一聲,這大大激勵了夏爾曼,夏爾曼道:“蘭德斯雖然個性極為高傲,不過我想他應當會對您保持恭敬的,即使他獲得了整個大陸的所有權。”
“那倒也說不定呢。”主教道。
夏爾曼的興致更高了,“怎麼會呢,難道您和他之間有什麼矛盾?哦——對不起,我怎麼能這麼說呢,我是說這幾年您和國王不是那麼親近,真抱歉,我說了實話,主教,原諒我,我在您麵前總忍不住要一點不隱瞞地說出我心中所想。”
“沒關係,”主教放下咖啡,“你隻是想錯了而已。”
夏爾曼微微一怔。
“蘭德斯由我親自為他洗禮,他是我最初的信徒,我們的關係從來密不可分,”主教臉色淡淡道,“夏爾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是你所能利用的。”
夏爾曼的臉色難看極了,過了一會兒才勉強道:“主教,您一定是誤會了……”
“公爵大人——”
仆人急匆匆地趕來,夏爾曼扭頭,眼神嚴厲地掃過去,仆人被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國王來了……”
主教也轉過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