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官老爺和官太太終究有點階級包袱,說好話也是點到即止,然後就專心致誌的奉承藍源一家去了,倒是一直圍觀的諸多其他圈子的人,紛紛過來套近乎。
仰慕郭先生才學名望的書生,渴望跟他女婿學習書法的書癡,好酒的酒徒,平生隻恨賺不夠的商人……
展鴒和席桐解釋再三,眾人這才勉強信了他們確實沒法兒給私底下開小灶另外接醫用酒精的單子,不免有些怏怏。
如今醫用酒精一應都聽從官府調派,哪裡是他們做得了主的?若是略送個一瓶兩瓶的倒也罷了,可這些人張口便是上百之數,肯定不是自用,要麼是想囤貨,日後哄抬物價;要麼就是想要轉手倒賣,擾亂正常秩序,牟取暴利或是人情。
不管是哪種情況,都不是展鴒和席桐願意看到的,所以眼見著人烏壓壓來,又呼啦啦散,兩人倒也不覺得遺憾。
那頭對展鶴的誇獎已經漸趨白熱化,藍源趁機提出叫今日到場的其他孩子們也都聚到一起,便以端午和龍舟為題,詩詞歌賦各隨己便,一個時辰後交卷即可。
那裡頭,赫然就有郭夫人家的公子!
展鶴自然是不怕的,類似的考試郭先生都給他來過多少回了,故而略一思索便一揮而就。雖然難免有些稚嫩,可因他深入民間,又額外得了展鴒和席桐教授的許多當今不可能係統總結的知識,寫的文章竟頗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又是難得樸素踏實。
宮同知就唏噓道:“令郎當真令人震驚,下官都不知該怎麼誇好了!”
瞧瞧,才六歲多的孩子,竟也知道體察民生民情了!由小小一次端午節,便延伸到了百姓生活,其中更有諸如“米價漸長,初始六文,今乃至八文,更有越十文者多矣!”
不說他們,就連藍源這個當爹的都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說來慚愧,他這個父母官都未必對本地糧食價格這般清楚呢,這孩子竟就注意到這些細節了?
他一時感慨萬千,柔聲喚了長子上前,“先生平日叫你詩書文章,如何想到要寫這個了?”
彆是提前考慮好了,做的小抄吧?
展鶴見多了形形色色的生人,倒也不怕被圍觀,當下落落大方道:“先生說了,文章好寫,可若想寫得好,還得多聽多看。姐姐和哥哥平時也說過,做官不光是做朝廷的官,更要緊的還是做百姓的官哩!我以後想做個好官,想叫百姓家家戶戶都吃飽穿暖,日日有新衣,頓頓有肥肉!”
沒有開疆辟土,沒有位極人臣,什麼轟轟烈烈的偉大誌向也沒有。他隻是想讓所有人有飯吃,有衣穿,這無疑是最質樸的願望,卻也是最實際也最難實現的,尤為打動人心。
小小孩童,麵上稚氣猶存,可他這一番話說的是這樣認真,這樣有分量,便猶如一柄利劍,筆直的插/入眾人心中。叫他們在備受震撼的同時,又不約而同的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們這麼大的時候,是什麼理想來著?
他們初入官場的時候,又是什麼心願來著?
藍源怔怔的出了會兒神,這才好像頭回見似的,深深地看了長子幾眼,又抬手摸摸他的腦袋,解了自己身上的玉佩,親自給他係上,“這還是父親會試之前,老師贈與的,如今我將它轉贈與你,望吾兒初心不改,願念成真!”
這是他的兒子,如今也長得這樣好了!
幾家歡喜幾家愁,簡簡單單的一次端午考教,不過藍源興之所至罷了,結果是有幾個孩子受了嘉獎,也有幾個孩子……當場哭了。
郭夫人那個十一歲的兒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都十一歲了,聽說明年就要試著下場,寫的文章倒是花團錦簇,辭藻華麗、行文優美。若在平時倒也罷了,可今兒偏偏有展鶴專美於前,其立意之深、視野之廣皆非凡品,一下子就將其他人襯托的格局小了。
說的直白點:小朋友寫的東西都跟他們不是一個層次的!
故而眾人一致推舉展鶴的文章為甲等,其餘的皆和稀泥評了乙等。
都還是些孩子,不管是見識還是眼界都相當有限,能玩出什麼花兒?左不過是文章修飾和典故用的熟練與否罷了,都差不多!
那位郭小公子恰隨其母,十分自負,聽說自己隻得乙等後便不服氣,藍源也不同他客氣,麵無表情的叫人將自己兒子的卷子張貼了,供人端詳評判,郭小公子看過之後便如漏了氣的皮球,蔫兒了。
他雖自負,卻不是癡傻,好歹還是分得清的。那藍公子的文章固然沒有自己的工整,辭藻也不是多麼華麗,典故用的也不算多,可沒一個字是多餘的!
他認輸!
這倒罷了,難為郭夫人依舊不死心,叫人去抄了回來後細細琢磨,越琢磨臉越黑,最後也不知她跟兒子說了什麼,郭小公子直接就淚灑當場,繼而拂袖而去。
說,說不過人家;比,比不過人家,郭夫人連番慘敗,終究臉皮厚度有限,實在坐不下去,敷衍幾句就回了驛館。
端午當日,藍源之長子藍輒、黃泉州一家客棧,名揚新明州!端的勢不可擋!
官商有彆,再者,放著好好的家裡不待,跑出去窩在客棧裡算怎麼回事兒?因此早前頗有些人質疑藍源將兒子放在外頭的做法,結果今兒這一出,哪兒還有什麼可說的?
放的好!家裡不是正經待的,就得出去住!出去了才有出息!
瞧瞧人家的兒子,這才幾歲,就他娘的知道關心國計民生了,長大了還了得?
都是兒子,怎麼人家的就長進,你們整天動輒哭鬨不說,還今兒要銀子買這個,明兒要銀子買那個的,終日攀比個沒完。書讀的不見其多好,文章也是流於表麵,可惹禍生事的本事一個賽一個強,簡直叫人多少氣都不夠生的。
莫非……得送出去才能成才?
可,可且不說那一家客棧不是正經寄養所,郭老先生名揚天下,眼界高的很,嚴格起來六親不認,哪裡是誰想拜師就拜得了的!
唉,這可愁死爹了!
不過說也奇怪,那郭老先生同一家客棧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怎麼就稀裡糊塗的住下了?即便退隱了,難不成真就那麼不挑?
小孩兒今兒可真是大殺四方,勢不可擋,展鴒和席桐也是高興,決定好好獎勵一番。他們搜集齊了食材之後晚上回來還親自下廚,烤了大慶朝第一個慶祝蛋糕。
新明州水草豐美,奶牛也壯實,牛奶更加香醇。前兩日下雨,席桐光著腦袋就從外頭回來了,當晚鼻子就有些堵塞。展鴒擔心他感冒,半夜爬起來給煮了一碗薑撞奶,熱辣辣的哄著他喝下。展大爺不喜歡吃薑,嫌有味兒,可因這裡的牛奶實在很好,滋味醇厚紮實,竟將薑裡的辛辣去了幾分,席桐略哼哼幾聲就乖乖吃光。
第二天,展夫人又親自去廚房做了兩份紅豆雙皮奶,兩人對著香菇雞蛋木耳的三鮮小籠包來了個亂搭,對著雨後園景美美吃了一頓。
牛奶厚重,尤其容易結皮,展鴒當時還笑,說做了這麼多年雙皮奶,竟從沒遇到這麼聽話的牛奶!
難得遇上好東西,她都劃算好了,這幾天先多多的做些黃油啊奶酪什麼的,儘可能保存起來帶走,不然真是可惜了。
聽說水牛奶彆有一番風味,不過展鴒來不及驗證,怕鬨不好翻車,今兒還是用的尋常牛奶。
蛋糕上頭抹一層打發的新鮮奶油,中間夾了紅杏果醬,收拾停頓之後,她還嘗試著寫了幾個字,可惜天氣炎熱,動物奶油又容易坍塌,不多會兒就糊的看不清,更彆提做造型,也隻好做罷。
這蛋糕可謂真材實料,不用湊近了都能聞到撲鼻的香氣。隻是時下白色不大吉利,展鴒和席桐看了一回,乾脆又在外頭薄薄的抹了一層果醬,於是最後整個蛋糕都成了美麗的……粉紅色。
嗨,男孩子跟粉紅色也挺配的嘛!
藍源夫婦還笑,“早前兒在你們那兒吃了蛋糕便念念不忘,不曾想如今還能吃第二回,倒是托了輒兒的福!這模樣倒是喜慶。”
頓了頓又道:“輒兒能有今日,多虧兩位費心了!”
真的,他們都不敢想!
若說都是郭先生的功勞,那他們是頭一個不肯認的。郭先生滿腹才華不假,可會的也就是那些東西,而且因他出身世家,對才華學識看的比什麼都重,也未必會在孩子這麼小的時候就叫他留心如此瑣碎的小事。那麼兒子這點成就是哪裡來的?答案不言而喻。
展鴒擺擺手,又往外頭斜了一眼,示意他們飯後再說旁的,然後便笑著叫展鶴吹蠟燭。
那位郭夫人到底是誰?她同他們認識的那位郭先生究竟有沒有關係?今兒他們鬨成這樣究竟為何?以後還會不會有後顧之憂?滿滿的問題都在他們腦子裡堆著呢!
今兒鬨的這一出可不是偶然兩個字能解釋清楚的那樣簡單,等會兒她跟席桐還有的是問題要跟這對兒夫妻對峙呢,可不能就這麼稀裡糊塗的混過去!
“我們老家那兒有個傳統哩,吃蛋糕的時候吹蠟燭許願就能成真的。”
“真的嗎?”展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小孩子嘛,對這些聽上去十分美好的神話傳說之類的都有種本能的向往。
“嗯。”席桐點頭,“不過也得努力,不然仙人若是瞧見你好吃懶做,就要將願望收回去的。”
許願也好,算卦也罷,說白了都隻是一種精神寄托,可以讓人進一步產生鬥誌的。可若是以為許願之後就能高枕無憂,那可就本末倒置啦。
“鶴兒肯吃苦的!”展鶴忙道,又老老實實的按照他們說的閉眼許願。
四個大人都下意識屏氣凝神,然後下一刻,就聽小小少年清脆稚嫩的聲音回蕩起來:
“希望大家永遠都開開心心的在一起!”
我之所求,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