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開門的那個已然穿好了衣裳,紅著一張臉,麻溜兒的將門窗都開了。幾個單身漢的宿舍嘛,又連日陰雨,想也知道什麼氣味。他們一群男人平時習慣了不覺得,如今突然來了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可不能把人家熏著了。
屋子不大,兩邊是炕,中間兩張四方木桌,儘頭幾個櫃子,並無旁的家具,十分簡單。
因展鴒和席桐算是名人,平時為人也仗義,但凡黃泉州和福園州的衙役們往來辦差,中間停下歇腳時,都招待的十分儘心,並不因他們囊中羞澀而輕慢,故而大家都很是願意同他們交往。
眾人都吃了一碗藥,又陪著說話。
雖然是八個人的屋子,但此刻輪值,故而隻有四個在裡頭,倒也不顯得多麼擁擠。
大家說了一會兒話,席桐又不動聲色的將話題引到楊老漢身上去。因他人緣甚好,如今突發疾病,眾人俱都十分唏噓,平時私下也沒少議論,故而並不覺得奇怪。
小刀就歎道:“倒是可惜了。”
其他兩人也隻說他們一家都是大善人,倒是角落那個一直沒怎麼吭聲的人不大讚同的發了個鼻音,“我卻瞧不上他那個大兒子,整日家陰測測的,見了人也沒個好臉兒,活像誰欠他八百兩銀子似的。”
話音未落,小刀等人就不言語了,雖沒明著出言附和,可沉默卻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態度,顯然那位長子並不怎麼特彆受歡迎。
展鴒和席桐飛快的交換了個眼神,又努力在腦海中回憶一番,漸漸地楊文那沉默寡言的形象就清晰起來。
當時他們倒沒覺得有什麼,畢竟親爹命在旦夕麼,誰還能麵帶微笑不成?隻是如今看來,那楊文倒不是因為擔憂父親身體,而是一直都這麼張死人臉。
都說笑迎八方客,既然是做買賣,講究的就是笑臉迎人,你整日家揣著這麼張晚娘臉,誰看了能高興?
展鴒就奇道:“楊老爺子和那次子楊武瞧著都是和氣的人,不曾想長子卻是另一番模樣。”
“可不是麼,龍生九子各不同,”給他們開門的那人就頗有同感道,“因他是長子,頭些年原本台麵上的生意是交給他打理的,可他見天這樣奔喪樣子,誰瞧了歡喜?連許多老客都忍不下去,多少次同楊老爺子說,正好後頭次子楊武長起來,便將兩個人的活兒掉了個個兒。如今正是楊武迎來送往,楊文反而縮在後頭。雖難免有些長幼不分,可好歹比得罪人的強吧!”
展鴒自己就是做買賣的,深知這個道理,當下就點頭稱是。
不管誰主誰次,終究都是自家人,肉爛了還在鍋裡。至於旁的,日後再說吧。
稍後,他們又問起楊老爺子的過往。因楊老漢也是本地一位頭臉人物,外頭的傳奇故事也格外的多,倒不怕沒的說。
“聽說他家原本是獸醫來著,後來祖上不知怎的出了個看病奇才,漸漸地連人的病也能瞧了。本想著一家就此改行,日後都當給人看病的大夫,好歹說出去體麵些。誰知天不遂人願,統共就出了那麼一個,楊老爺子死活也學不來什麼望聞問切的,隻好跟著老子跑腿兒,跟著走南闖北的販藥,又隨著販賣牲畜,倒是慢慢攢了一份家業。”
販藥、學醫,這都跟陳淼最後總結了叫人出去仔細搜索的嫌疑人特征對上了……
這倒是跟展鴒和席桐從楊武和趙戈那裡聽來的一致,隻是後麵許多細節卻是他們不知道的。
才剛不待見楊文的那人也忍不住將自己知道的說出來與眾人分享,“我家便是本地的,那楊家二郎還與我同歲哩!他小時候身子骨十分不好,三天兩頭的病病歪歪,每日吃的藥怕不能有幾斤?當時好些人都以為養不活……估計楊老漢也是怕,就對長子越加嚴格,聽說那性子也是那會兒養出來的……不怕說句叫人戳脊梁骨的話,若換了我,我心中的必然也是氣兒不順的,分明是長子,可如今什麼事反而都要退開一射之地!來日老爺子駕鶴西去,一旦分割起家業來,還指不定怎麼樣呢!”
他雖不待見楊文,可偶爾想起來,卻也會替對方抱不平。
如今凡事都講究個長幼尊卑,分家產這種事雖有律法撐著,可若是老人生前寫了遺囑,自然也是以老人的意願為主。而且即便楊文爭來家業又如何?他早已被按到幕後多年,便是給了他,他也是弄不來……
這樣想想,倒還真是憋屈。
小刀也覺得是這麼回事兒。
不管公侯王爵還是平頭百姓,若是家裡有好幾個兒子的,除非長子實在不成器,往往都會將最要緊的傳給長子,像是爵位,像是楊家的生意買賣,那可是會下金蛋的母雞,自然得長子繼承。剩下的那些田產土地和金銀財寶,也是長子占大頭。可若是有偏心小兒子的,說不得多分些,隻要主要產業還是長子的,外人就都說不出什麼來。
可楊家現在這個樣子,明顯是二老偏心小兒子,金銀財寶必然少不了他的,甚至就連產業,估計日後還得他掌大頭!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況還是打破了最主流的規矩,如今老爺子尚在,便是有矛盾約莫也都壓著,可來日這根中流砥柱一旦崩塌,大小矛盾都會在瞬間浮上水麵……
眾人都這麼想著,又琢磨著若是換了自己是楊文,估計白天夜裡也都笑不出來。
大家又就著茶水吃桃酥,展鴒就不經意的問:“也不知楊武是個什麼病症,又是用什麼方子治好的,我們客棧的紀大夫最喜歡琢磨這些了。若是能得了,也好給他看去,日後說不得能積德行善呢。”
“這個還真不知道,”小刀搖頭,“楊家為了這個兒子,也是花海了銀子,本地大小名醫都請遍了,到底是不中用,老爺子便帶著他天南海北的走,一去好幾年……最後大概是聽了個什麼偏方?也是機緣到了。”
好幾年?偏方?
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那凶手也是中間好幾年沒殺人……
隨著了解的越多,楊老漢的嫌疑似乎也越來越大。若是一件兩件的巧合也就罷了,可這麼多?實在不能用簡單的巧合二字解釋了。
展鴒和席桐跟小刀等人聊了約莫一刻鐘,見幾個人疲態漸重,也不好多打擾,這便告辭了。
陳淼還在州學那邊給一眾學子們開類似於靠前動員大會之類的,約莫今天都回不來,夫妻兩個滿腹心事的去廚房裡要了幾個土豆和地瓜,自己回房間去撥弄著碳爐烤著吃。
太熬人了!
因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美食當前竟也頻頻走神,結果……全都烤糊了!
第二天一早,夫妻兩個正被這個殘酷的真相打擊的體無完膚,忽然見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的張遠回來,進門就喊:“找到了!”
原來是根據那兩具骸骨複原的人像找到主人了!
“那二人都是外地的,一是礦工,一是賬房。早年福園州還有不少礦產,本地百姓富裕之後就不願再吃苦,隻是甘心當個地主,故而多數礦工都是外頭來討生活的。這些人背井離鄉,便是丟了也很難查證……另一個是原先城中一座大酒樓的賬房,是個啞巴鰥夫,很早婆娘就難產死了的。他不會說話,性格又有些怪,平日獨來獨往,也沒個熟人,又是外鄉人,失蹤後沒個結果,又沒人催著官府辦案,故而拖到現在。”
這麼久了,好歹有了點實質性/的進展,至少他們查明了前任官員在任期間的死者身份,來日即便這案子破不了,想來聖人也會看在這個的份兒上,對陳淼從輕發落。
“多虧兩位鼎力相助!感激不儘,感激不儘!”張遠難得喜形於色的道。
展鴒和席桐也替他們高興,又問是誰認出來的。
“那啞巴早前任賬房的酒樓乃是福園州的老字號了,四年前才因掌櫃的老邁而轉手他人。裡頭的老人多是本地居民,才幾年過去,倒也沒走遠,這回咱們拿著畫像去問,又說了左撇子等特征,當下就有人想起來了!”
張遠狠狠吐了口氣,又笑道:“對了,他確實被人狠狠打破過頭。有一日幾個潑皮吃醉了酒在店中鬨事,掀桌子砸碗,啞巴上前勸阻,不幸被椅子掄在腦門上,登時血流如注,大家都以為活不成了哩,幸虧當時楊老爺子就在那裡頭吃飯,趕緊叫人帶去藥鋪,又一力墊付了藥錢……”
又是楊老爺子!
展鴒和席桐最不願意聽到的消息可能就是這個了,他們簡直恨不得抓過楊老頭兒的領子來拚命晃蕩,怎麼哪兒哪兒都有你呢?
於是等次日陳淼回來,一碗麻汁雞絲涼麵還沒吃完,就聽外頭的人通報說展鴒和席桐要見自己。
兩人一進門就丟出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大人,我們希望您能派人秘密調查一個嫌疑人。”
“誰?”陳淼還沒來得及高興,卻見這一對殺神張口說了一個名字。
“楊老爺子楊庭!”
楊庭,福園州乃至周邊村鎮州府有名的大善人,納稅大戶之一,著名慈善家,終於在這一天,被人列為持續將近二十年的係列連環殺人案的主要嫌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