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夜話(1 / 2)

借劍 禦井烹香 10941 字 4個月前

“天下築基修士, 繁若星海,而且每過一段時間,便可又生出不計其數的弟子來。便以上清門來說,你入門三十年, 如今也多了不少師弟師妹, 若是十年開山收一次徒, 那麼每十年, 光是上清門內便會有上千名築基修士。”

月色溶溶、竹梢曳曳,似是通天徹地的巨竹林上, 一艘法舟正自停泊, 這法舟靈壓過處, 方圓百裡不聞絲毫鳥鳴獸吼, 舟中卻也不見燈火, 船艙中寂然無聲,萬籟仿佛都已入寂, 隻有一名青年修士隨意坐在舟頭, 一名豆蔻少女斜簽著跪坐在他身邊, 玉手虛捏成拳,有一下沒一下地為那青年修士捶著膝頭,雙眼卻是入神地望著青年修士指點而出的上千靈光, 手上由不得也漸漸停了,半伸過頭去,差些要栽下舟頭。開口說話時, 卻又一竿子岔開了去, “恩師,你修了《太上感應篇》的心法,在你感應之中, 琅嬛天是這個樣子的麼?”

話音剛落,又皺了皺眉,似是覺得這數字極為龐大,“上千名?可我認識得也沒有幾個。”

王真人嗯了一聲,長指輕輕一推,那上千靈光一斂一放,轉眼間變成舟前恒河沙數一般的靈光星海,仿佛倒映了天上繁星,口中薄責道,“安心聽講,不要隨意打探旁人功法……光是中央洲陸,每十年便會新增這麼多築基修士,這也隻是約數而已,從上清門所占靈地供養門人數量推算而得,真正的人數,隻怕還要更多。”

“築基修士這樣的多,你和李小郎的來往,便如同兩粒靈光偶然相觸交彙,在你而言,不過是偶然交了一個朋友,在這星數之中,根本並不顯眼,便是將來對天下大勢有所影響,那也至少要等到你和李道友各自都有望元嬰時,方才會引起大能注意。”

王真人指尖輕彈,兩粒靈光越變越亮,不自覺來到眾多光點之上,幻化為一隻頭結雙鬟的小靈豬和一枚李子,旋又消去,阮慈卻已氣憤起來,叫道,“呀,恩師!怎麼這般欺負人!”

但她終究理虧,也不敢大發脾氣,見那兩枚光點泯滅,便不再說話,悉心聽講,王真人也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說道,“但在我等眼中,因果並非如此連接。這萬枚靈點也並非是這樣孤零零地飄浮在這裡。”

他袍袖一揮,靈點扭曲蔓延,仿佛樹種發芽一般,在空中衍生出各色絲線,有粗有細,形製各自不同。一時間仿佛這所有光點已自成一天,在空中幽深如宙緩緩轉動,阮慈還想要分清光點本身,卻已不能,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心道,“洞天修士大概也不是個個都能將這許多光點全都感應清楚的,這麼多因果,太消耗神念了。是以隻有修士之中最為驚才絕豔之輩,才有資格修煉感應心法。”

她斜睨了王真人一眼,又想起謝燕還、太史宜,心中突然生出一絲不服,好似若沒有修持一門感應心法,隱然便被這些周天中最是出類拔萃的修士給比了下去。不過,感應心法最早也是在金丹時才能修持,如今隻暫且按捺了這般心思,聽王真人繼續說道,“這許多因果,按理更該將你們二人的交往掩蓋下去,不過,大多洞天真人也不會感應這許多小輩因果,一來費神,二來無用,也因此,在推算一道上,注定是遜色於修持過感應心法的修士。”

“他們多數會關注幾類人的因果。”王真人長指輕點,其中因果牽紫的光點逐漸浮現,“築基九層,洞天有望,將來或許有資格能成為我輩中人,自然值得多看一眼。”

“氣運旺盛,為宗門、洲陸,甚至是周天氣運所鐘,這般氣運之子,多數是應氣數而生,來到這世上自有一番作為。洞天真人亦要思忖自己在這氣數大劫之中的立場,是要順劫而為,還是逆劫而動,自不可能等事到臨頭再做決定,有時當這枚光點剛一化生,各方因果牽動時,博弈便已開始。”

“除此以外,築基上三層,有望元嬰,亦算是宗門中堅,可與那些核心弟子同行一段時間,更與他們糾纏一些因果,也若不是神念十分有限,多數也會留意一二。洞天門下弟子,和師尊因果糾纏,自然也要時時在意。”

隨著王真人的話語聲,絕大多數光點均已淡去,隻有環繞紫、紅、黃、藍四色絲線的光點還在場中熠熠生輝,這些光點之中有些亦有各色因果之線聯係,在這遼闊夜空之中,這數百光點顯得那樣稀少,時不時還有幾顆熄滅,阮慈見了,亦不由著急,抓著王真人的袍袖,指著前方問道,“恩師,怎麼還有,還有星星在掉落呀。”

王真人道,“那自然是半途隕落了,你殺了燕山那個弟子,不就是有一顆這樣的星星沒了光芒麼,還有恒澤天這一去,也有數名本該在注視之中的小星消失不見。”

阮慈這才明白過來,想來中央洲陸之大,這般的爭端也不會僅僅在她身旁發生,每一日都有能進入上境修士感應的新星誕生,也是每一日都有這般的修士隕落。這數百光點,每年加進來的人和隕落的人,恐怕數量也是相當。最終在年限內突破到上境的修士,對洞天修士來說,自然是個可以隨意便掌控其中的數字。

即使知道並非人人都能登臨上境,隕落於逐道半途才是常態,她見到此情此景,還是不禁有些失落,將王真人的袍子捏得皺巴巴的,半晌才回過神來,忙鬆開手略略拍了拍,王真人仿若未覺,袍袖輕拂,眼前已出現一顆大星,蔓延出各色粗壯絲線,更有一道白線,劍氣盎然,王真人道,“即便是元嬰修士,也能通過法寶、功法來窺視因果,不過多數還是以自己親近弟子為主。你知道,像是你這般的弟子,在星空之中是何等引人注目麼?而你和李平彥兩人相交之後,生出因果的那一刻,他身旁又有多少親近的上境修士在冥冥中會有所感應?”

阮慈那枚光點一側,不知何時又生出數枚光點,其中一枚晦暗隱匿,和阮慈似乎毫無聯係,仔細觀察,才能發覺一道黑線相連。還有數枚光點,都是光輝燦爛,更有一枚星光四射、劍氣縱橫,王真人將它們都揮開了,隻留下一枚旺盛光點,和阮慈那枚大星緩緩靠近,雙方都是一顫,一道綠線將彼此鏈接起來,此時兩枚光點之上,其餘絲線也都受到影響,開始生長糾纏,仿佛被這些因果線聯係的大星,其行動也受此影響,未來多了許多變數。

“這便是你們在黃首山結交為友朋時,因果中的變化。這般的變化,於我們紫虛天一脈,自然是樂見,有了這道綠線相連,將來便會蔓延出更多因果,便像是我們紫虛天的氣運,透過你往外蔓延,將來可能便在金波宗內擁有一些腹心。但這隻是虛中所見,要落在實處,還要順應虛數映照,采用一定的手段。”

“而那些不願見到這般因果相連的修士,又該如何辦呢?”

阮慈已是聽得入神,隨著王真人指點,望向那變幻莫測的照映星海,試著回答道,“將,將我們的因果之線捏斷?”

王真人不免微微一笑,“除了因果道祖之外,誰能這麼做?因果潛藏於虛數之中,玄而又玄,非是修煉因果大道的修士,想要撥弄,便會像是這樣。”

他挽起袖子,微微傾身,仿佛要親自撚起兩枚光點,但隨著長指伸入虛空海水之中,那光點仿佛受到極大壓力,竟是微微顫動起來,下一刻,兩枚光點逐一熄滅,轉為黯淡,光點之中的因果之線卻並未因此暗下,反而更加明亮,一道極粗的藍線從阮慈那枚星中往上延伸,連入一片光輝燦爛的星雲,星雲受此影響,微微一跳,竟有千百根因果之線因此新生,有一根便是纏上了王真人的長指。而李平彥那麵,也有類似的景象,都是因為光點熄滅,反而又生出無數因果,將星海攪得一片混亂。

阮慈不禁叫道,“我怎麼死了……恩師,快叫我重新活過來。”

王真人袍袖一揮,阮慈的光點又重新生出,阮慈這才鬆了一口氣,她明知是王真人衍化而出的幻象,但剛才不知不覺間,卻也是大為關心,傾身爬了幾步,探頭下望星海變化,又把王真人膝頭衣襟抓得皺巴巴的。

“琅嬛周天不喜以大欺小,便是如此,上境修士想要乾涉下境修士的因果,往往事與願違,造成不測影響。尤其是你這般的洞天親傳,因果直接與我相連,便是有修士想要斬斷你的因果,也隻能這般行事。”

王真人將指頭從那星雲往下一層輕輕一點,推出一枚大星,長指順著大星蔓延而出的因果,描繪軌跡,延綿到了再下一層,最終,這因果之線,彙聚成了一個小小星團,往阮慈和李平彥飛來,眾星交彙,因果大亮,隨後才慢慢黯淡下來,此時各方因果都是改變。阮慈和李平彥的綠線猶自相連,但光芒已有所黯淡,而兩人又生出了許多新線,卻不知是綿延往何方了。

“這樣的行動,在實數之中便是今日襲擊你的那幾個人。而天下大勢,便是這般的因果彙成的一片混沌之海。”

袍袖再舞,此時阮慈所見,已完全是天幕中那數不儘的星海倒映,王真人道,“便是再無用的生靈,其隨意一個舉動,也許都會推動到洞天層數的星光流轉。隻是我等並非道祖,無法洞見那細微聯係,在我等眼中,天下大勢,你們這般弟子也是與上層緊密聯係的星數,或許築基弟子,生生不息,但在此時此地,有資格被我等關注的也不過就是這麼幾個。你的一舉一動,亦能推動大事往前進展,隻是通過你想不到的方式罷了。是以我說,你把你自己看得太小,而又把這天下大勢,看得太大了。”

“現在,你告訴我,我讓天舟跟隨,另一側派人前來挑逗恩怨,我們兩側,到底誰先誰後,誰是因,誰是果?”

阮慈今夜一定要見到王真人,本意便是不願王真人又將她當做一枚棋子,要去攪動金波宗局勢。她已在無知無覺間,成為掌門一脈崛起之機,但卻未得絲毫好處,甚至連最基本的知情都未能做到。便如同今日之事,以王真人推算之能,焉能不知金波宗派出的這麼一支暗兵?她本意隻是訪友,卻又成了紫虛天插足金波宗的急先鋒。自己還無知無覺,王真人甚至連麵都不見,隻囑咐虎仆等人,於她怎能不生出被利用的感覺?

聽了這麼一堂課,方才知道洞天真人眼中尺度,的確和築基截然不同,若不是王真人仔細解釋,恐怕雙方又要生出誤會。她沉默片刻,方才試探著答道,“隻怕是無先無後,都是弟子和李師兄交彙時生出的因果變化?”

王真人唇畔微現笑意,伸手一指,那片倒映星海眨眼間化為星光,彙入他袖中,隻有一點星光,又化為那頭頂雙鬟的小豬,搖著尾巴跑到二人麵前,王真人點了點那小豬的鼻子,笑道,“還算有些悟性。”

阮慈大不開心,伸手要去撲滅那小豬,叫道,“我才不是豬呢!”

她抓不到星光,便一指自己頭發,將雙鬟放下,嘟嘴道,“我以後再不梳這個發式了,恩師真討厭。”

王真人也不理她,伸指逗引小豬跑來跑去,不知何時,小豬頭頂的頭發也披散了下來。阮慈氣得幾乎要跺腳,但又思及王真人難得指教她,也有許多問題想問,隻好忍氣問道,“恩師,有許多事你已有所預見,我卻並不知道,是否因為你告知實情,有時也算是親手乾涉,會對因果造成影響,甚而你告知我時,我周身因果已經發生變化,甚至會事與願違?”

王真人抬起右手,露出袖口,那小豬奔了進去,他點頭道,“不錯,你我已是師徒,因果相融,若我將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便等如是我的因果,全數彙聚到你的星軌之內,那麼,你還是你麼?屬於你的部分,還有多少?”

“你便隻在你的軌跡之中,儘量往前行去便可,有時該想得多些,有時又要想得少些,因果大道,變幻莫測,便是道祖,不修此道,有時也隻能道一聲隨緣。”

阮慈點頭不語,心中一片空靈,隻覺得王真人這一席話,仿佛令她與周天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規律、靈韻更加契合,此時靈台如寂,玉池如照,道基微微一震,東華劍灌體而入的靈氣,似又比剛才更蓬勃了幾分。

她與王真人師徒三十年,終於漸漸感到王真人的教導,自有無窮妙處,這師父雖然在功法上指點不多,但今日這一席話,卻令她心中大是熨帖,至此對這師尊終於生出幾分親近,暗道,“恩師對我其實是很好的……頗是縱著我,唉,以後便不能動不動就想著叛出師門這樣的事情了。”

想到將來不能欺師滅祖,她又有些遺憾,側眸望去,見王真人似也有所感應,長眸斜睇,唇邊仿佛有一絲笑意縈繞,不由又有幾分羞澀,埋頭不看王真人,屈起膝蓋抱在胸前,長發披散下來,淹到腳邊,仿佛是多了一層披風似的,倒令她心裡安穩了幾分。但又怕王真人教完她,立刻就走,還是伸出手來,扯住王真人衣袖,問道。“恩師,那我今日殺了這些人,或許會影響到我和李師兄的因果,你……你責怪我麼?”

王真人笑道,“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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