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1 / 2)

春秋交替,時光荏苒。

國子監內,一群剛入學的十二三歲小姑娘,作女弟子打扮,背著褡褳,簇擁同行,相約去碑亭念書。

“那謝霽有什麼了不起的!”

其中一個女孩手舉先生今日發下來的文章批注,滿臉不服氣。

“我寫的哪裡比她差了!為什麼所有先生看著她的文章都一副如獲至寶的樣子,有那麼誇張嗎?”

另一人笑道:“城東謝家嘛,家學本就深厚,沒見過幾個學識差的。

“那謝霽聽說在謝家讀家塾的時候,就在謝家子弟中樣樣第一,人還沒有功名,才名已經傳遍了梁城。

“我家中長輩都說,她簡直就是第二個城東謝小姐,與年少時的謝相一般無二。”

一個個子矮點的姑娘小跑幾步上來,一把拽走了她手上的文章:“拿來!你這麼有自信,那給我看看!”

那矮個子姑娘將文章舉到眼前,看沒認真看,卻一本正經地搖頭晃腦:“子曰,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盤餃子喂了牛……好文章,好文章,老夫定要將這篇文章評為今年的狀元。”

“什——我才沒這麼寫!”

那女孩被氣笑了,追過去搶。

“你念你的歪詩去,文章還我!”

矮個女孩笑著躲她,邊笑邊道:“文章我看不懂,不過要我說,你和謝霽比的話,你的字是寫的沒她好!”

女弟子們正嬉笑打鬨,忽然,一個紙團打在其中一個女孩背上,女孩回過頭去,隻見三五個同齡的男監生如風卷一般從她們旁邊跑過。

其中一人邊跑,邊回頭對她們做鬼臉:“你們這麼悠哉啊,那碑亭的好位置,我們先去占了!”

“什麼!”

女孩們趕忙要上去追,誰知還沒跑幾步,就見那群男孩還沒跑過彎,就又繞了個圈折回來。

“你們怎麼……”

“快走!嚴先生在前麵!”

“啊!”

國子監對學生有嚴格禮儀規範,他們這樣在路上又跑又吵,顯然不合規。

而他們口中的“嚴先生”,乃是國子監博士嚴靜姝,當年新科舉明經科的第一位狀元,也是繼情況特殊的謝知秋之後,方國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女狀元。

這嚴博士長得文文秀秀,平時說話也很溫和,但罰起人來格外不留情麵,往往讓人猝不及防。

不少國子監學生起初誤將嚴靜姝當作那種好說話的先生,在她麵前不太設防,對監規也沒那麼放在心上,結果差點被笑眯眯的嚴靜姝罰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他們往往後來才會知道,嚴靜姝在朝堂上也是個極硬派的人物,性格是罕見的剛正不阿、直言不諱,論品級,國子博士是五品上,但她狠起來連二品官都罵。

久而久之,這位嚴博士就被曆代國子監生私下譽為“國子監內最大的陷阱”,一貫有“笑麵虎”之稱。

這種人按理來說在朝堂上討不到好,

但同平章事謝知秋卻對嚴靜姝頗為器重。

據說謝知秋一直有意將嚴靜姝調到禦史台,從事監察之務。

隻是此前嚴靜姝官場資曆尚淺,需要曆練,這才將她放在國子監,通過國子監這些官宦之子,讓她快速熟悉官場的人際關係。

不過,算算年份,這嚴博士再過不久,應當也要升遷了。

聽聞嚴靜姝就在前麵,學生們呼啦一下,作鳥獸散。

隻有那矮個女孩不願被人拖走,一步三回頭,遺憾道:“哎,你們彆攔著我,我有問題要去找嚴博士問……她是很嚴,但教得很好啊……我還有笑話想講給她聽,試試算不算違反紀律……大不了罰掃學堂嘛,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

卻說拐角儘頭,嚴靜姝正板著臉站著,而在她身旁,還站著一名端重的紫衣女子。

女子身著深紫公服,公服上繡神獸紋,她儀態莊重,立身如竹,並非國子監內的人,但任誰都能瞧得出絕非等閒之輩。

這回她是私人出行,並非過來視察,雖然才下朝沒換朝服,但刻意保持了低調。

此人,正是謝知秋無疑。

嚴靜姝看到那些學生的樣子,顰眉歎息:“現在的小孩,真不像樣子。

“他們能進國子監,不難想象家境優渥,能有這樣的讀書機會,卻不知珍惜,成天鬨著玩!

“還有那些小姑娘,當年謝大人費了何等功夫,才讓女孩也可以和男子一樣讀書上學!能進國子監,她們理應更為刻苦才是!

“當年國子學初向女學生開放,多少人感恩戴德,恨不得不睡覺日夜讀書!她們比那些生來就有如此機會的男學生努力百倍有餘,可稱國之棟梁!

“還不到二十年,這些年輕姑娘竟就忘了這份難得,變得隨意懶散,甚至和那些男學生一樣嬉笑打鬨,還拿正經書編歪詩!”

謝知秋看著眼前光景,卻並無反應。

嚴靜姝見謝知秋沒說話,問:“謝大人,你可是覺得失望?一會兒我就將她們捉來教訓。”

謝知秋卻淺笑一下,攔住了她。

她看向那些學生逃走的方向。

“或許現在這樣,才是好事吧。”

謝知秋道。

“她們不覺得自己在學堂上特彆,說明這已經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可以像男子一樣嬉笑玩鬨,說明少有人因為她們是女孩,而刻意要求她們服從更多規矩。”

“在我們小的時候,有多少姑娘會像這樣自信地認為自己應該在學業上出頭,又有多少姑娘,會在男孩向她們扔紙團的時候,如此肆無忌憚、毫不猶豫地扔回去呢?她們還會衝出去搶碑亭的位置,不認為這就應當讓給男子,好勝心也比以前強了。”

“每個時期會有每個時期的變化,隻要人人都開始往前走了,我們靜觀其變便是。”

嚴靜姝還是有些不滿意,道:“可謝大人你家的霽兒就從不如此,既求知好學,又謙遜有禮,

那才該是天下學子的典範啊!若是所有女孩都如霽兒一般,我便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謝知秋搖頭一笑:“你是夫子,她在你麵前自然聽話。你要是見過她平時在家中,怎麼將尋初的機關拆得一團亂,還有去將軍府的時候怎麼爬到樹上摘柿子,就不會這樣說了。”

嚴靜姝遲疑,有點難以想象。

嚴靜姝說:“可霽兒念書如此出眾,這總沒錯。她又有你的提點,將來進了朝堂,想來又能有一番建樹。”

謝知秋卻道:“她是擅長讀書,但那是因為她喜歡讀。霽兒性子隨性,也不喜揣摩人心,若是讓她為官,她隻怕不願。”

“咦?”

嚴靜姝本理所當然地認為,謝知秋的女兒將來必定是會做官的,倒沒想到聽到這麼個答案,怔了一下。

她偷偷去瞥謝知秋的表情,想從中得到更多信息,不過謝知秋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嚴靜姝再看,已看不出什麼了。

*

又是一年。

太後病重。

她整日躺在病榻上,粥飯難進,已無昔日神采。

謝知秋手握天下後,與太後始終保持著和睦的關係,直到成為同平章事很多年後,謝知秋仍不時會去慈寧宮,向太後請教。

太後也沒有計較謝知秋剝奪趙澤皇權一事,反而為了天下,寬容地幫謝知秋出謀劃策。

謝知秋生病、生育、家中父母有事,或者偶爾她必須離開梁城、去彆處辦事的時候,難免會有一段比往常脆弱、難以事事周全的時期。

由於她原先樹立起的強大威望,不敢有人輕易取她而代之,但在這段時期,一個人始終有做不到的事,是太後以及昔日效忠於她的人,在朝廷內外為她提供了充分的幫助,助她度過關卡,回到鼎盛狀態。

曾有一段時間,顧太後甚至一本正經地被朝廷授予了侍中一職,協助謝知秋治理官場,不過等局麵平定,顧太後又年事已高,很快因為精力不濟,放棄職務,回慈寧殿休養。

時間雖不長,但這種一朝太後在朝中謀職的局麵,往昔從未有過,隨著皇室與官場的界限逐漸在法律上得到完善,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了,因此一時傳為美談。

而謝知秋與顧太後之間這種儘棄前嫌、求同存異且能互相協助的忘年友情,亦作為世間友誼的典範而流芳於世。

如今,顧太後不複當年康健,生命已如風中殘燭。

謝知秋作為友人,經常過來探望她。

有時候,顧太後精神尚好,也會與她說一些話。

她道:“我活了這麼多年,早已夠本了,人終有一死,我走以後,你不必太難過。”

謝知秋垂眸道:“我其實還有許多事,想向您請教。”

顧太後笑了一聲,隻是喉嚨沙啞,聲音像漏了風。

“我該告訴你的,早都說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考慮吧。”

顧太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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