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古代(二)(1 / 2)

洪水肆虐過後的土地彌漫著一股土腥味, 地上的水窪沒有倒映出江山如畫, 反而映出縷縷飄向天際的輕煙。

明明才經曆過大難, 洛水城裡勤快的人家居然已經開始做飯了。

“啪。”一隻長靴踩進水窪中, 濺起的水滴將長靴的表麵拭得更加分明。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與盔甲甲片的鏗鏘摩擦聲接連響起,路過呼喚子女的百姓時,一種帶有冷意的塵囂感隨縹煙漸濃。

“衛信, 這就是一戰成名天下知。”長靴與盔甲的主人啞著嗓音說。

“是,將軍。”衛信跟在將軍後頭, 偶爾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箭支。

遠處有人大喊:“將軍,我們找到你的刀了!”

那士兵因為跑得太急,摔了一跤,濺了一身的泥水, 用甲胄兜著的東西也飛舞著掉了一地。

“怎麼那麼沒用。”將軍——張況己沒好氣地罵了一聲,走過去拉起士兵。

一個還沒找到親人的小孩低頭看了看飛到自己腳邊的刀片,伸手拾了一片, 即便很快被張況己“誰讓你動了, 小孩你不要命了”地嗬斥, 也沒有放下手裡的刀片。

張況己在小孩麵前蹲下,身上盔甲嘩啦啦作響,他瞅著地上那堆破銅爛鐵, 有點不敢相信那是陪了他許多年的刀,但被孩子捏在手裡的半截刀片連著的刀柄卻還有著能夠辨認的“琅琊”兩字。

他誇獎了小孩仰頭看他不退也不抖的勇氣:“你有點我們西陵小孩的樣子,連我都不怕。”

孩子聞言將濕漉漉的刀片在衣衫上擦乾淨,然後將它緩緩舉了起來, 說:“將軍你看。”

張況己挑眉看向刀片映出的自己的臉龐。

張況己當然知道自己長得什麼樣。

在年紀還小的時候,他就時常瞪著眼睛看人看物,倘若目光能夠殺人,那那些到他家裡胡說八道的道士都該被紮在峻挺的銅柱上,“錚”得一聲,連銅柱一塊倒下去。久而久之,他的麵相就帶了一股子煞氣,女子與孩子見到他,並不會第一眼注意到他本來的長相,而會被威怒所攝。

看相的人指著他說:“鷹視狼顧之相!此子必豪武!”

但他本來就生得極為英武,體格又健壯,不管站著還是蹲著,陰影都能將一個孩子完全籠罩在內。

刀片裡的他慢慢眯起了眼睛。

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一身狻猊鎧甲破了一半,露出內裡的紅色裡衣,外頭他極為喜歡的黑金色戰袍有一半不知被洪水卷到了哪裡。這與扛著大刀一刀劈水分浪的將軍比起來的確是有些狼狽了。

張況己發現有幾縷血跡甚至還黏在下巴上,眉毛沾了灰塵,更濃了。

他蹲著,向前傾了傾,問:“怎麼,我看上去很狼狽,所以你不怕?”

孩子卻搖了搖頭。

孩子認真地說:“將軍,我覺得你很好看。”

“當啷。”衛信動了動腳尖,將掉到地上的箭支挑起來。

西陵郡嘴巴最甜的妞也不會說出“將軍你很好看”這種話。

張況己回頭瞪了衛信一眼。

這時路邊的幾個百姓圍攏過來,對著這裡張望,張況己耳力過人,清晰地聽見他們的談論。

“那個是誰,穿著盔甲的,是位將軍吧。”

“生得好高大——他是不是那個攻打我們洛水城的人!”

“就是他,我就在楚王殿下身後,看得一清二楚。”

議論愈多,張況己不耐煩地伸出手,說:“行了,把我的刀給我。”

孩子盯著他伸出去的手——手上滿是傷痕。

孩子舉著刀片,鼓起嘴巴,大喊道:“將軍他是救了我們的人!!!”

說完就要模仿大人跪下。

周圍的人都被嚇了一跳,張況己也被唬了一下,下意識拉住孩子的手臂。

“我看到將軍折返洪水,因為將軍是救了我們的人,所以我們不怕。”孩子抿了下嘴唇,看向刀,“將軍,你的刀碎了。”

張況己的神色變化了一瞬。

他動了動嘴唇,繼而哈哈大笑。

他拍著孩子的肩膀站了起來,孩子被拍得一晃一晃的。

大家默無聲息,這時,遠處恰恰傳出一聲清脆的鳥鳴。

張況己收斂笑聲,與百姓共同往城門看去。

城頭遊過一隻鳳凰。

百姓的煙火氣乾燥了滿城的濕潤水汽,鳳凰金色的利爪不僅差之毫厘地掠過坐在城牆上少年的眼眸,也抓碎了漫天的煙雲。

“郡守府代東陵郡宣:世有洛王,而無楚王!東陵郡隻認洛王,不認楚王!”

城牆上的少年楚王仰著頭顱,鳳凰爪尖的金色一點點落進他的眼中。

然後,張況己極目遠眺,看著他在城牆上站起,衣衫飛舞。

楚王大笑著,回應:“那我楚王代我洛水城——對東陵郡宣戰!”

轟得一下,楚王的眼睛燒起了光。

張況己喉頭一熱,想了想,對孩子說:“我的刀沒碎。”

他指了指孩子,又指了指身後被洪水衝開又聚攏過來的西陵士兵,說道:“像你這樣的,還有像他們這樣的,是刀!”

他重重踩了下大地,而所有西陵士兵齊齊大喝一聲。

煙塵振蕩,大地震顫。

塵埃亂掃,掃開了軍隊間淡淡的餘悸。

他轉而指著楚王,將喉頭的熱血激昂而出:“對東陵郡宣戰!”

“——對東陵郡宣戰!!!”整座城響起了響亮的歡呼聲,像被徹底點燃。

澎湃的火熱中,孩子的詢問“那將軍你是楚王殿下的刀嗎”聽不分明。

......

張況己後來收到了王府裡官吏帶來的消息,什麼“殺破狼”大計,還要幫一個敵人收屍。

張況己與衛信共飲,笑著說:“他一定覺得我會立馬去找他問清楚。”

衛信抬起頭,為他斟了一杯酒,遠處西陵士兵正趁著夜色未濃幫忙重建被大水衝垮的房屋。

“老子偏不,哈哈哈。”

一杯酒入喉,兩杯酒下肚,三杯酒,張況己有些醉了。

洛水城的酒是好酒,太烈。

衛信目送張況己搖搖晃晃地往王府的方向拐去,聞了聞酒,說:“真香啊。”

而張況己邁入王府,沒人攔他,偶有幾個仆人經過都目光奇怪,他帶著醉意走了一會兒,一抬頭,看到老大的貪狼星掛在頭頂,才恍然發覺現在已是深夜。

楚王的房間透出比月光更加耀眼的光亮。

張況己不免在心裡想,也許是白天裡一聽見楚王要出去就激動的某家小姐做了楚王的入幕之賓。

但寂靜的黑夜中甚至聽不到蟲鳴聲。

他慢吞吞地移動腳步,站在了一棵梅樹後頭。憑借貪狼星真命的實力,他隻引起了幾朵梅花顫悠悠地晃。

從窗戶中,他瞧見楚王正靠著柱子、坐在地上寫著什麼。

那個平日裡鮮衣怒馬,喜歡在城裡轉圈的楚王隻著一件雪白的單衣,席地而坐。

頭發披散下來,在白衣上流瀉,那張初見時就讓張況己感覺到銳利意氣的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出乎意料地柔和。

道法所施展的點點光亮有時會落在他的眼皮上,眼睛一眨就落進眼裡,襯得那雙曾經直麵張況己殺氣的眼睛明亮得蓋過星辰。

張況己第二次那麼清晰地意識到這位執掌了龐大權柄的楚王現今,不到二十。

他比自己小了很多……

他在做什麼?

張況己看著他打了個哈欠,眨掉眼角的淚花,有些懶洋洋地抖了抖手裡的畫卷。

他在畫畫。

畫著畫著,自己還會露出滿意的笑容,還自言自語什麼:“還以為貪狼是謀士……”

等他往外走時,張況己憑著酒意,絲毫不懼他會發現自己。

但他好像沒有發現張況己。

楚王在梅園中練起劍來。

這大半夜的,練什麼劍?張況己心裡嘀咕。

看著看著,張況己不知不覺間打起了瞌睡,他醒過來的時候,肩膀上落了一夜的梅花。

天邊泛出魚肚白,張況己荷著一身的清霜,故作無事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再睡。

他什麼都沒想。

他隻是在夢中回憶了自己的年少時光。

張況己出生在、長大在西陵郡,而張家世世代代都在這裡,紮根,從未遠離。

他那為城隍的祖先告訴他,西陵郡雖然以前也叫西陵郡,但有一個更正式的名稱。

“琅琊郡,況己,它叫琅琊郡,我們以前也不叫狼牙將軍,而叫琅琊將軍。”

“琅琊多出貪狼,貪狼是足智多謀、堪稱狡詐之輩,甚至有人說,貪狼有鷹視狼顧之相,反骨。由是曆代皇帝對我們西陵世家多為打壓。”

“到了國師把控朝綱,更是直接廢去了琅琊郡這一稱呼,琅琊將軍改為狼牙將軍。”

“改文為武,徹底鎮壓貪狼,掠奪西陵氣運,已經一百年了,但是況己。”

“你貪狼星星命在身,卻好武……”

張況己不服氣地咬牙:“我不要從文!我的名字都改了不是狂羈了!”

祖先說:“我並不叫你棄武從文,世間大亂,貪狼星又何必拘泥於文或武呢,我是叫你,一定要帶著我們西陵人走出西陵。況己,衝出西陵!”

這是西陵子民、西陵百年、西陵世家所望。

偏安一隅、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說得好聽,卻是寸步不得邁出,束手束腳。

所以張況己找準機會,率領西陵鐵騎攻打洛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