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古代(三)(1 / 2)

開元五年, 也是女帝登基的第五年, 一輛馬車從洛水城中駛出, 車聲轔轔,一抹勾在簷角的輕紗隱約地表明了車內主人的身份。

洛水城外,由於洛水城足足五年沒有設立親王而是直接歸屬皇室, 所以甚至有來自王都的軍隊在此巡邏。

士兵等馬車過去, 交談兩句:“車裡那位就是畫紗姑娘, 這次被陛下召見,看見車夫了沒,那是一位星辰副命。”

“你說,陛下召見她是為了什麼呢?”

幾個富貴衣衫的男人聞訊等候在拐角處, 即便被士兵攔著也要伸手去夠那輕紗, 嘴裡喊著:“畫紗姑娘!看看我!”

其他人也紛紛從馬車裡探出頭張望, 奇道:“可是那位傾城名妓畫紗姑娘?”

畫紗微微撩開窗簾,伸出手帕一晃而過,聲音隨著手帕上的香風回轉:“莫要擋了路、受了傷,否則就是奴家的過錯了。”

等人群散開, 畫紗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從隨身攜帶的妝匣中取出一麵鎏金的小鏡,細細地察看自己的妝容是否還妥帖。妝匣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幾個賬本——那是她所開的義坊的賬本。

“姑娘, 女帝傳令,我們直接進宮。”車夫提醒道。

“奴家知曉。”畫紗回答,眼看著車身四周亮起星光, 知道那是馬車在星辰之力的加持下加速。

車內擺設紋絲不動,她卻難以安心,過了一會,掀開窗簾,後顧洛水。

她想起六七年前的那場洪水,洛水城便仿若海市下的蜃樓,一切繁華都成了被大水衝刷的泡沫。

人們站在條條死巷間,畫紗站在賭坊的牌桌上踮起腳尖,努力張望著重重疊疊的天雲下鞭風淋雨的身影。

六七年前,畫紗不過是洛水城賭坊的一名妓.女,早忘了自己的本名和出身,因為一身隻用一根係帶係住的輕紗而得到客人的寵愛,有了個花名——畫紗。

早些時候畫紗還會擔憂自己的一生,後來就每日在客人間流連,笑靨如花,與人醉生夢死。

她見過許多百姓口中的大人物,包括那位洛王淩銘煜。

洛王的眉目間凝聚著刺痛人的氣息,舉手投足中完完全全地表露出自己是此地之主的氣勢,他隨手將一眾女人中最好看的畫紗拉到膝上——其實畫紗隻敢稍稍挨著那刺繡華美的衣袍一角。

洛王動作放肆,手指卻不像其他紈絝公子哥那般直接伸進去,而是輕撚著那層流雲一般的紗。

洛王問她:“可想去王府上服侍?”

畫紗連忙從他的膝蓋上滑到地麵,眼見著自己的衣服全被洛王的手指勾起露出底下的皮膚,她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隻低著頭,任憑洛王決定。

畫紗知曉,洛王的隨口一問到底是不是隨口一問,並不取決於她。

洛王看著她,她發抖,又被與洛王交好的公子哥取笑:“殿下,你將美人要了去,我們可怎麼辦。”

洛王於是鬆開她,應道:“那就好生待在這。”

他好似不清楚,自己的一句話就將畫紗贖身的路堵死。

紗幔盈動,畫紗跪著,膝蓋跪紅了,好在洛王除了更多一些威嚴,也比其他紈絝離去得早一些。

畫紗站起來,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默默一歎。

她並不知道自己在歎息什麼,隻是好像,總得有人對著這群花天酒地的膏粱紈絝歎上一歎。

可誰來為她歎息呢。

畫紗又心想,皇親國戚也好不到哪裡去,她畫紗要是有一個高貴的出身,也能飛上枝頭做那大戶人家的賢妻良母。

直到那一天,賭坊內走進了一個年輕人。

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個年輕人很乾淨——他定然從未踏足過這種聲色犬馬的場所。

而他的穿著打扮卻無一不凡。這便顯得有些矛盾,姑娘們的心思一下子被勾了起來。

她們聚在輕薄的紗簾後,手臂隔著紗簾去摸索年輕人的手臂。

那烏發華服的年輕人留在原地,既不躲也不更近一步,偶有指尖拂過他微翹的唇角,他就將那一絲笑意在迷離的光線中展露得清晰。

被那笑容迷了眼,姑娘們口中的咿咿呀呀全部停住了。

畫紗離得挺近,便清晰瞧見年輕人微微眯起的狹長眼眸,眉間的一絲冷銳也被柔和成了叫人心裡癢癢的某種東西。

畫紗看著他,不知怎麼想到了洛王。

“九皇子……”將畫紗攬在懷裡的公子哥興奮地自語。

公子哥好似對她以及其他姑娘失去了興趣,迫不及待地吩咐畫紗去九皇子那邊,自己當然也跟了過去。

在那裡,畫紗頭一次沒有成功鑽入某個人的懷中。

她努力地搖晃著自己的身體,拿慣會吟詩作賦的浪子的話來說,便是連指尖都要翹著少女的新鮮與婦人的孟浪。

可九皇子對她視若無物,他修長優美的手指明明執著籌碼,卻絲毫沒有沉迷其中的頹靡氣息。

那手指或許不該叩在滿是金銀脂粉的桌上,而該持著一柄尊貴的劍,劍尖一點聚攏而來的貴氣與傲氣。

畫紗想著,有點恍惚。

“夠了。”有個老頭子低聲說,畫紗這才注意到原來九皇子身邊還有個人。

這時,“哢噠”一聲,九皇子扔出了手中的賭具。被聲響驚醒,畫紗抬起頭,對上九皇子的視線。

那隻是一瞬。

他沒有看向她剛才的引誘,卻看向她現在的怔愣。

畫紗最會看男人眼色,卻沒有讀懂他的眼神。

他隻玩了一局,擺在桌上的茶還冒著熱氣,那熱氣比輕紗與輕煙更加地輕薄,繞著杯緣,在兩人之間盤盤地升起。

他轉身便走,畫紗感覺渾身發緊,腳尖一繃追了出去。

《楚開元廣記·又編》中記載畫紗聽見始皇說:“洛男豈知亡城恨耶?”而事實上,畫紗印象最深的卻是一聲欲斷未斷的歎息。

畫紗呆立在門口,這歎息細細幽幽,搖她睡去又搖她醒來。

她慢慢蜷縮起赤著的腳趾,轉身,踩著鋪著花瓣的地麵,摘下了頭上的珠釵,一把擲進鼓蕩的輕紗中。

她說:“我雖然隻是一介賭妓,卻尚且為你們感到羞恥!”

賭坊內,人人側目。

從那以後,畫紗出名了,人人稱讚她是個有情有義的妓子,賭坊裡的其他姑娘也羨慕她抓住了這次機會讓身價高漲,說:“呀,畫紗,你看那些醜的沒用的,都不敢點你了,羞恥得緊哪!”

畫紗從貴客熱乎乎的懷抱中離開,吹拂那清冷的風,呼去嘴角的香,整個人搖搖晃晃。

搖搖晃晃——

她踮起腳尖,站在在大水中浮沉的牌桌上。

她仰視著洪水前的九皇子。

在看到九皇子被洪水狠狠擊中的時候,她渾身發顫,與周圍的人一同大叫:“殿下——”

畫紗知曉,九皇子不會記得她是誰,她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是洛水城中或逃命或等死的人中的一員,能夠幫上殿下的合該是世家公子、天潢貴胄、神祇仙人。

隨即她沉默地注視著身側,世家公子坐在武者抬著的大轎上,匆匆地逃命,遠處,洛王棄城而走,更遠處,無有神仙現身。

她抱著自己發抖的肩膀,卻不叫自己的眼淚流下,以免洪水再高一層。

“天地張目!”忽然間有喊聲。

她哽咽一停。

“百姓靜聽!”

她再次抬起頭。

“大臨六皇子三年前封洛王於洛水城!其心有虧,其行失德!陷百姓於危難之境,並於城毀人亡棄城而走!”

不配為王。

“吾代天褫奪淩銘煜洛王王位!”

畫紗似乎瞧見百姓期盼,瞧見武將折返,瞧見洛王吐血,瞧見白蛟入雲。

她站著,仰著頭,與洛王那時跪著,低著頭,好似有哪裡不一樣。

當百姓齊齊請願九皇子為王,當有白龍一口吞掉漫天烏雲。

天空萬道霞光,層林儘染,畫紗瞧見,大水褪去,那原本沉浮在牌桌旁的骰子沾著水跡,全部落在了地上。

——麵麵朝上,倶為大吉。

......

後來,畫紗拿出了所有的積蓄救濟民眾,她重新開了一家賭坊,賭坊賺到的錢都用於善舉,人們把賭坊稱之為義坊,人們也開始叫她傾城名妓。

說是名妓,但開元一年到五年,她其實一次也沒有接過客。

她聽聞著關於始皇的事跡,這其間並沒有她畫紗的影子。

這是自然的,能夠與始皇相提並論的,是大楚的女帝,是大楚的兩位大將軍,是大楚的道門領袖,是東陵的鳳命女,是前大臨的國師。

她隻是一個短暫地出現過的妓子。

五年來,畫紗宣稱自己非當世豪傑不見,卻時常夢見那個洪水前的身影。

終於,開元五年,女帝聽聞了她的義舉,召她入宮。

女帝居然要親自接見一個妓.女。

但不被大人物記住的畫紗已然得了尊榮,那被所有人乃至神掛念著的人卻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始皇者,開元一年,係四海之心而成仙,去也。”畫紗輕輕念著流傳在民間的一句話,慢慢捂住了嘴。

路愈走愈短,洛水越來越遠,漸漸有笛音婉轉。

“姑娘,到了。”

馬車驟停,車夫的聲音令畫紗呼吸一窒。

這麼快就到了?到皇宮了嗎?